只見李希音翻開茶籠,揀起一些姜、蔥、茱萸、蘇桂、花椒、薄荷之類,按照一定的比例輕散進爐中,炭火焰焰,很快又把湯水煮沸,一種混合的香氣飄逸而來,韓瑞自然不怎么習慣,稍微屏息皺眉,難道這個就是絳真所言的,破了茶葉本性的茶羹。
似乎覺得火候已足,李希音把仍在燃燒的炭火取了出來,待風爐降溫,沸騰的茶湯又平靜下來,便取出幾只瓷碗,均勻分好,呈給眾人。
李翩躚迫不及待似的捧著茶碗,微微嗅了下,眉開眼笑道:“真香,師姐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其實我也想學的,就是怎么也學不會。”
“你是在怪我不會教么。”李希音嗔怪道,細汗晶瑩,俏臉白如凝脂。
“師姐又誤會人家了。”李翩躚吐著小舌頭,嬌憨可愛之中帶著些許委屈道:“人家明明不是這個意思。”
“又裝了不是。”李希音沒有上當,纖指點著李翩躚秀首,笑斥了聲,側身微笑,對張氏說道:“茶湯怎樣,還要聽師姑的意見。”
“小丫頭雖然俏皮,但是眼力還是有的。”張氏笑道:“希音煮茶的技藝越發精湛了。”
“多是師姑的指點。”李希音微笑道,不見絲毫驕意。
張氏沒有居功的意思,慈和笑道:“我只是引你入門罷了,其他多是你自己心靈手巧,用心琢磨的結果。”
在李希音謙虛的時候,眾人也捧起了茶碗,仔細品嘗,其他人也就罷了,或許已經習慣這種口味,韓瑞卻不行,不過是抿了口茶湯,怪異的滋味,就讓他情不自禁的皺起眉頭,勉強吞咽下肚,還有諸多剩余,也不知道應該怎樣解決。
“你怎么愁眉苦臉的,身體不舒服么?”
隨著李翩躚嬌憨的聲音,眾人的目光投射而來,韓瑞壓力倍增,輕輕瞄了眼,發現眾人身上的瓷碗已經空了,就自己還捧著大半碗茶湯在晃蕩玩耍,難怪那么引人注意。
韓瑞還在籌措應該怎么應對,卻聽李翩躚迷惑說道:“對了,你是誰呀,什么時候來的,難道不清楚這里是朝圣宮,不準男人進來的么?”
眾人愕然,韓瑞大汗淋漓,對面相逢,居然視而不見,捫心自問,自己的存在感真有那么的薄弱?同時,聰明人的通病,一向喜歡多思的李德獎,臉色也不怎么好看,難道在妹妹李翩躚的心目中,自己不是男人?
見到兩人古怪的表情,幾個女冠抿嘴輕笑,張氏勉強忍住,眸光盈盈道:“翩躚,不得無禮,這位是韓瑞公子,你鄭姐姐的…朋友。”
趁機放下茶碗,韓瑞行禮笑道:“揚州韓瑞,見過諸位,冒昧來訪,卻是唐突了。”
“韓瑞…”名字卻也不陌生,李希音等人對視,若有所思。
纖指撫腮,沉思片刻,李翩躚驚呼道:“記起來了,原來是你。”
“微薄之名,得以傳進諸位耳中,也是在下的榮幸。”韓瑞笑道,心情舒暢,其實也不復雜,自己的名字在美女口中說出,何嘗不是件樂事。
李翩躚奇怪道:“對了,你什么時候到京城的,阿耶怎么沒有告訴我呀。”
眾人又愣了,聽著,其中好像有什么隱情?卻見李翩躚秀眉微蹙了下,又舒展開來,甜美笑道:“且不說這個,你答應給我作的詩呢?帶來了沒有?”
鄭淖約神情淡然,美眸有意無意地瞥來,流螢嬌潤的小臉微嘟,黑白分明的瞳眸,盈蘊著一股叫做憤然的目光,最可憐的是,直到現在,韓瑞也是一頭霧水,不明白李翩躚在說些什么,確切的說,應該是韓瑞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答應過給她作詩了。
“韓瑞,怎么回事?”李德獎冷聲問道,怒目而視,那個神情,仿佛韓瑞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應該予以千刀萬剮。
冤枉,韓瑞心中悲呼,見到眾人的目光不善,連忙說道:“李姑娘,我們今日才初次見面而已吧,卻不知我什么時候答應給你作詩了?”
“難道不是?”李翩躚驚疑道,純真無辜的表情,讓韓瑞再次嘗試目光穿心的滋味。
“師妹,這個…”
敗類,人渣,混蛋…以上是韓瑞從李希音眼中讀出的詞匯,只見冷艷美麗的女道士眸光含煞,咬牙切齒說道:“是不是欺負你了。”
“沒有啊,我們今日才見面。”李翩躚天真爛漫,不解說道:“他怎么能欺負我呀。”
三清道祖在上,她終于說出來了,韓瑞淚流滿面,徹底松了口氣,看向鄭淖約,露出類似我沒有撒謊吧之類的表情。
李希音急切道:“不對,剛才你不是說…”
“說什么了?”李翩躚莫明其妙。
“既然你們沒見過面,那他怎么答應給你作詩?”張氏問道,一雙英眉秀目,輕描淡寫似的在韓瑞身上掠過,讓他一陣驚悸。
“阿耶說的。”李翩躚笑嘻嘻道:“那天在船上,我纏著他寫詩,他說不懂寫,就要找他幫忙,回到京城我就忘了,見到他才想起來。”
韓瑞有點明白了,其他人卻十分不解,面面相覷,什么意思?
鄭淖約若有所思,突然輕聲問道:“你認識李大將軍?”
“數月前,有過一面之緣。”韓瑞說道。
靈光閃現,回想當日錢豐的吹噓,李德獎驚訝道:“那時,阿耶在奉旨巡察諸道,真的到揚州拜訪過你?”
“我還沒有那么大的面子。”韓瑞連忙搖頭,景仰說道:“我有位叔父,當年是李公的部曲,解甲歸田多年,李公仍念舊情,路過揚州之時,順便前往探望,我在旁邊作陪,有幸目睹李公的英姿風采,一生不敢忘卻。”
李德獎微微點頭,滿意韓瑞的回答,張氏卻問道:“翩躚也去了?”
“沒有,我到揚州城去玩了。”李翩躚說道:“對了,那時揚州在評比花魁,才看了幾眼,小環她們就拉我走了,也不知道最后是哪盆花贏了。”
盆花,其他人驚訝,不明其意,夫妻多年,張氏自己清楚丈夫的心思,稍微思索,立即笑道:“京城每年都在評比花王,其實沒什么好看的。”
“阿耶也是這樣說。”李翩躚笑道:“不過揚州的好像不同,有許多美麗姐姐跳舞。”
在場之中,大多數是心思活絡之人,自然清楚,花王與花魁是兩個意思,在感嘆李翩躚純真無邪之時,韓瑞再次感受到來自眾人的壓力,這次沒有任何辯解的借口,乖乖低頭懺悔,心里嘀咕,事情與我無關,瞪我干什么。
“回船之后,阿耶給我吟了首詩,我還記得。”李翩躚回憶,嬌聲吟道:“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在腦中惡補兩句,見到眾人目光改變,投來的不再是敵意,而是敬佩之色,韓瑞心里舒服多了。
“這首詩是你寫的吧。”李翩躚毫不掩飾自己的贊賞。
不要得意忘形,暗暗告誡自己,韓瑞謙虛說道:“偶然為之,卻不想李公居然記得。”
“寫得真好。”李翩躚笑嘻嘻道:“如果給我作的詩,也是這樣好,就好了。”
來龍去脈,理順得差不多了,張氏笑道:“翩躚,當時,你阿耶是不是推說自己不懂寫詩,又耐不住你的糾纏,所以許諾,回京之后,修書給韓公子,讓他幫忙寫呀。”
“就是這樣。”李翩躚連連點頭,粉嫩的小臉有點兒羞澀道:“會不會很貿然啊。”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事實勝于雄辯,韓瑞的確是給冤枉了,鄭淖約美眸帶著兩分歉意,抱以明媚淺笑,柔情綽態,猶如春風細雨,撫慰他受傷的心靈。
“你阿耶倒是懂得慷他人之慨。”張氏輕笑說道,目光不善,瞧韓瑞的模樣,多半是沒收到來信,這樣說來,是夫君在敷衍女兒,回去得找他問罪。
“怎么,難道是阿耶忘記這事了?”李翩躚后知后覺,驚訝得睜大清純透凈,如同水晶般的眼睛,一副難以相信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惜,不忍傷害。
其他人不好多言,倒是鄭淖約,柔聲說道:“不怪李大將軍,是他忘記了。”
男人,有些黑鍋,避免不了要背的,韓瑞也不遲疑,慚愧說道:“對,是我…”
“鄭姐姐,人家又不是小呆子,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呀。”李翩躚笑盈盈道:“肯定是阿耶把這事忘了,害得我…回去再找他算賬,阿娘你要幫我。”
說罷,粉嫩小臉紅樸樸的,撲到張氏懷中,尋求支援。
張氏慈愛笑道:“好,敢騙我們的小翩躚,真是不可原諒,回去叫你上大哥、大嫂,一同討伐他。”
“還有業嗣、業詡。”李翩躚嬌聲道,把兩個小侄子也計算在內。
望著母女同心,共享天倫的模樣,韓瑞會心微笑之余,又有些黯然,一只纖秀手掌忽然伸了過來,柔軟滑膩,塞進他的手中,鄭淖約眼眸充盈溫情,反手緊握,似乎能聽出她的心聲,韓瑞心情舒暢,微笑說道:“流螢,去取那幅畫來。”
流螢領會其意,立即起身,翩急而去,片刻就返回,手中多了幅圖畫。
李翩躚驚喜呼道:“鄭姐姐畫好了?”
“翩躚妹妹天質自然,我勉力為之,只得其中之一二,莫要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