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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式各樣的波線 (二)

  壽州在農業時代是個很重要的軍事據點,它扼住淮河,地勢頗為險要,是屯兵的要點。安徽新軍雖然也算是北洋成編制較早的部隊,但是安徽畢竟遠離北洋所屬的直隸地區,舊有的編制哪怕是名存實亡,但是至少編制還在。按照1906年的編制,壽春鎮總兵統轄鎮標二營,兼轄六安等營。鎮標中營、右營,六安營,潁州營,泗州營,廬州營,亳州營,龍山營。集結了淮河沿岸幾個州府的軍事主官所在。

  如果壽州所轄的滿清部隊都是綠營,按照滿清的軍制,綠營少則二三百,多則六七百,滿編的情況下,壽春鎮總兵可以使用超過三千人的部隊。也算是一股比較大的軍事力量。不過清末武備松弛,壽州城內連帶衙役在內,能拉出來的人總共也不超過一千。但是在鳳臺縣絕大多數地主眼中,這樣數量的清軍已經是非常強大,不可抵抗的武裝力量。

  地主胡有道和他的侄子胡從簡就是如此認為的。他們并不知道保險團的實際人數超過了上萬人,這不僅僅是鳳臺縣、鳳陽府、甚至在整個安徽也是數一數二的強大軍力。即便是他們知道這些,胡地主一家依然會堅信,面對清軍,再多的兵力也不值一提。

  壽州現在的最高官員是駐扎在這里的鳳陽府通判沈曾植,胡有道地主是絕對不可能接觸到如此級別的官員。鳳臺縣的地主們頂多認識一些低級官員,但是既然要玩命,胡地主也就不在乎那么多了。按照胡有道地主的交代,胡從簡直接到了壽州通判衙門前,雖然門兩邊的官兵衙役看著都懶洋洋的,雖然伯父反復強調,如果這次事情不成,胡家的土地肯定全部完蛋。但是胡從簡想想自己要做的事情,還是覺得腿肚子發軟,無精打采的官兵衙役們看上去也是非常可怕。不過畢竟胡從簡也知道這事情關系到家族的命運,他終于狠狠心,咬咬牙,在心里頭給自己鼓了勁,然后大步走到衙門口,咕咚往哪里一跪,直著脖子高喊道:“大人,有人要在鳳臺縣造反!”

  與胡從簡想象的完全不同,官兵衙役們聽到這話并沒有如臨大敵,然后沖上來拽起胡從簡威逼詢問。相反,這些官兵奇怪的看著門前的胡從簡,眼睛中都是疑惑和厭惡的神色。胡從簡只覺得他們看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傻瓜一樣。但是既然自己都做到了這個程度,也沒有什么退路了,他又直著脖子高喊道:“大人,有人要在鳳臺縣造反!”

  “你吃飽了撐的?沒事在這里瞎吵吵什么?驚擾了通判大人你該當何罪?快滾!”終于有衙役邊往這里走邊喊道。衙役們見過的事情多了,若是胡從簡一看就很是怯懦,那或許還有敲詐一下的可能。可是胡從簡看上去就態度強硬,很有種光棍的味道。加上喊的內容也頗為駭人,居然是造反。明顯上去敲詐也沒什么油水。對于這種人,衙役根本沒有什么興趣,就是把他抓了,這種人也只會亂喊亂叫,引出不少事情來。最好的處理辦法莫過于直接攆走。

  看到有人搭理自己,胡從簡立刻跟撈到救命稻草一樣,“大人,鳳臺縣有保險團匪首陳克,他聚眾數萬,圖謀不軌,意圖造反。我要來告官。”說著,胡從簡從懷里掏出了狀紙,“我有狀紙。我有狀紙!”

  衙役看到胡從簡還認了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壽州離鳳臺縣幾十里,我們怎么不知道有人要造反?”這年頭來告官的都是往大了說,以前衙役就見過一個案子,一位地主因為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去學什么西學,為了讓兒子老老實實,干脆逼兒子吸大煙。兒子當然不肯,結果當地主的老爹居然跑來衙門告兒子杵逆。這種人肯定是沒事找事。

  衙役正罵罵咧咧的準備拎著棍子過來攆人,后面突然有人問道:“你說保險團要造反,他們要怎么造反?”

  “他們聚眾數萬人,一個個剪了辮子,這不是造反這是什么?”胡從簡大聲說道。

  “滾,我家親戚就在鳳臺縣,前幾天我還見到他,他怎么就沒剪辮子。”發話的也是個衙役。

  “這…,鳳臺縣有個保險團。那里頭的人都剪了辮子。”胡從簡連忙解釋道。

  “我親戚就在保險團,怎么沒見他剪辮子?”說話的衙役歪著頭問道。

  聽到這話,胡從簡急了。他梗著脖子喊道:“那,那他肯定是在騙人。他們就是要造反啊。”

  在衙役兵丁發出的一陣哄笑聲中,方才說話的那個衙役登時變了臉色,“放屁!你說我大哥造反?你這是找死啊。”說完,衙役拎著棍子就沖了過來,沒等胡從簡反應過來,衙役的大棒已經劈頭打下。

  胡從簡沒想到自己忠心耿耿的來報官,居然會是這樣的待遇。躲避不及,連著挨了幾棍。好在衙役也沒下狠手,疼雖然疼,卻沒有真的受多大傷。挨了幾棍,胡從簡激動之下哭訴道:“這幫保險團的人逼著鳳臺縣地主把地借出去兩年,給鳳臺縣的那些人種。這就是要我們命,這就是要造反啊。”

  聽了這話,動手的衙役啐了一口,“這災年,你知道那是你們家的地?不種地大家都餓死不成?你這是要看著大伙餓死?混帳東西!”

  胡從簡萬萬想不到衙門的人居然不站在地主這邊,而是站在鳳臺縣百姓那邊。他的心刷得就變得冰涼。其實陳克要不要造反,無論是胡從簡還是他伯父胡有道其實都不知道。就算是那分地的協議也是官府領頭簽署的。至少手續上是合理合法,胡有道可是在上頭簽字畫押按了手印的。但是保險團真的救災成功,聚集起數萬百姓,他們現在看著客氣,但是一旦以后準備翻臉,張有良那種家門的都頃刻覆滅,胡家可絕對不是對手。抱著誓死一拼的念頭,胡家才來告官。胡從簡甚至做好了被拖走嚴刑拷打的思想準備。卻沒想到自己的報官不僅大門都沒進去,連衙門里頭的人都不支持地主。

  他此時是萬念俱灰,連躲避抵擋棍棒的想法也不再有。他突然間跪在那里萬念俱灰,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胡從簡突然間放聲大哭。

  人真情流露,總有一種莫名的感染力。看到胡從簡哭的如此傷心,衙役倒也不想再打。有親戚在保險團的那個衙役上去踹了胡從簡一腳,“快滾,別在這里賴著不走。”沒想到胡從簡只是順勢倒在地上,繼續不顧一切的大哭起來。胡從簡是真的心疼,哪怕保險團以后真的要把土地兩年后還給地主,這兩年的收成自然不用再想。而且土地會被糟蹋成什么樣子,胡從簡也想象不出來。自家的地被別人平白占了,這跟挖了胡從簡的心一樣。倒在衙門前的青石板地上,冰涼的地面讓胡從簡感覺自己冷的如同在冰窟中一般。

  正在此時,卻聽到一陣腳步聲。然后衙役們立刻離開了胡從簡身邊。從歪斜的角度看過去,之間來的那支隊伍頭里打著一面龍旗,所有人都是軍裝。胡從簡心中一喜,看來來的是大官。他連忙爬起來,準備前去喊冤。可是等他支起身子,卻看到為首的那個人有些眼熟,仔細一看,居然是安徽新軍的那個副協統。

  蒲觀水一個月前的到來幾乎摧毀了所有鳳臺縣地主們抵抗的意志,保險團的首領陳克自稱是北洋水師學堂總教習嚴復的弟子,對這個說法地主們將信將疑。不過鳳臺縣縣令肯定屈居陳克之下的。當地主們親眼看到堂堂安徽新君副協統也率先向陳克敬禮之后,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放棄了與陳克敵對的心思。上有官場的諸多關系,下有數千之眾的保險團戰士,與陳克敵對想獲勝毫無希望。胡有道地主和胡從簡算是地主里頭極為敢于行動的人,他們這才斗膽來告官。可親眼看到蒲觀水出現在鳳陽府通判衙門前,胡從簡嚇得三魂出竅,他心里頭一片絕望,看來蒲觀水是親自來抓自己的。落到蒲觀水會有什么下場,胡從簡連想都不敢想。

  胡從簡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蒲觀水根本不知道有人來壽州告官,他雖然在陳克強行把地主們拉來迎接的歡迎會上見過眾多地主,不過這些人的長相根本就沒有往蒲觀水心里頭去。見過地主之后,蒲觀水就把他們的相貌統統忘到腦后去了。更別說被擠在后頭的連面都沒有照過的胡從簡。

  今天他是奉人民黨軍委的命令,前來拜見一下壽州的諸位官員。水上支隊在各處破圍子的行動暫時告一段落。部隊士氣高漲,信心十足。而且經歷過這么連番的戰斗,水上支隊也選拔出了忠誠可靠的戰士。軍委終于定下了新一步的作戰計劃,拔掉壽州這個滿清據點。而蒲觀水的這次拜訪就勢在必行了。

  一年前,如果不是因為有尚遠在鳳臺縣當縣令,而且有蒲觀水在安徽新軍的策應,陳克還未必能有什么大的計劃。鳳臺縣不是什么好的根據地,首先地理位置上,鳳臺縣地處平原邊緣,又在淮河旁邊。方便調兵,而壽州作為重要的軍事據點,距離鳳臺縣不過幾十里地。滿清的兵力十足。鳳臺縣稍微有些風吹草動,壽州官軍就能出動。人民黨在鳳臺縣人生地不熟,有官軍的圍剿,沒有群眾基礎,革命形勢非常艱難。

  所以保險團一開始的時候行動非常低調,就是怕過激的行動會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可是1906年的洪水就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鳳臺縣的百姓別無選擇,除了人民黨,誰也救不了他們。而壽州城是千年古城,有著豐富的抗水災自保的經驗。其結果就是水災期間,他們必然會閉門自守,不會出動。雖然壽州和鳳臺縣近在咫尺,但是陳克堅信,在鳳臺縣革命蓬勃發展的初期,絕對不會受到壽州的軍事威脅。

  陳克在水災爆發的初期,就召開了人民黨的全體會議,討論革命形勢的問題。陳克身為歷史下游的人物,知道不少歷史。1906年是清末而不是民國。如果是國民黨的兵,他們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水災之后,只要能夠自由行動,這些國民黨“遭殃軍”絕對要外出四處瘋搶。辛亥革命與中國歷史上其他革命不同,滿清時代雖然十分暮氣,但是財政上并未全面崩潰。官員們更不可能到國民黨那種自視土匪的程度。這年頭好歹糧庫里頭有些糧食,滿清的官員體系還沒有到國民黨那種不要臉皮胡作非為的程度。

  水災發生之后,大多數同志覺得自顧不暇,認為自己能不能活過水災都是一個大問題。至于壽州城的軍事威脅,已經完全不是重點。陳克與他的鐵桿們同志們跟亡命之徒一樣親自帶隊開始救災。其他同志也有些自暴自棄的開始跟著行動。所以沒有任何爭論,同志們默認了陳克的這種預測。即便是到了洪水退了之后,同志們再也不提壽州的事情。平心而論,與其說他們是對陳克的預測有著充分的信心,還不如說是因為缺乏斗爭經驗,同志們希望事情的發展如同陳克的預料。

  但是事情的進展完全如同陳克的預料,幾個月來壽州方向一點動靜都沒有。保險團的行動完全自由自在。保險團開始在淮河沿岸破圍子的時候,因為鳳臺縣地處壽州下游,保險團的行動絕不靠向壽州方向。保險團水上支隊的兵鋒甚至抵達了洪澤湖畔,壽州依然跟睜眼瞎一樣,毫無動靜。陳克強有力的預判能力,讓同志們由衷的佩服。所以,當陳克把水上支隊里頭1200名精銳戰士收攏回鳳臺縣,準備解決壽州敵人的時候,軍委,黨委同樣毫無反對的聲音。

  蒲觀水遞了名刺進去,自己就在外頭等待。他不是第一次到壽州。到了鳳臺縣之后,蒲觀水就來過一次。不過那次他僅僅是禮節性的拜訪。壽州雖然也號稱是擁有重兵,但是清末武備松弛,好的裝備都給了新軍,像壽州這種老部隊遲早是要裁剪掉的。這是袁世凱提出的新軍建設綱領里頭明確提出的,既然裁減改編的命運不可避免,壽州的這些舊有軍事體系的軍官們更不愿意費神整頓軍隊。

  對于新軍副協統蒲觀水的到來,壽州這邊表面上過得去,看到蒲觀水帶來的官文里頭要求各地守好自己的地盤,蒲觀水會協調各地,避免災民造反。壽州地方的軍方上下的態度就非常一致了。他們不愿意出動,反正出了事情之后,有蒲觀水承擔。大家何苦來費這力氣?

  蒲觀水知道壽州軍方的想法,而這也是他與陳克最希望發生的事情。保險團破圍子的戰斗全部在壽州軍方的管轄范圍內。雖然以滿清的這個軍隊能力,他們即便知道了消息也不會真的有什么作戰能力。但是他們距離鳳臺縣太近,哪怕是壽州的軍隊隨便出動一下,鳳臺縣也會雞飛狗跳。

  更重要的是,沒有經歷過戰斗的軍隊毫無作戰能力,特別是戰斗意志。如果軍隊沒有大規模的破過圍子,如果軍隊沒有明白自己是為何而戰的。直接讓他們去打壽州,陳克根本不相信自己的部隊能夠有什么戰斗意志。動搖逃跑都是輕的,只怕軍隊里頭不少本地人都會去告密。

  現在經過一系列的破圍子戰斗,部隊得到了鍛煉,見過了那么多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悲慘災民,戰士們明白了要想拯救百姓,按照以往的法子根本就是扯淡。想到那些悲慘的災民,蒲觀水忍不住閉上了眼睛。那些骨瘦如柴的百姓,那些掙扎災死亡線上的百姓…

  “有大人在這里,你還不快滾!”一聲低低的怒喝聲打斷了蒲觀水的思路。他睜眼一看,之間兩個衙役正對一個坐在地上的家伙連拉帶踹。那家伙任由衙役毆打卻不吭聲,只是大睜眼睛瞪著自己。

  想到災區的百姓,蒲觀水心中滿是悲天憫人的想法。看到有人被打,他忍不住出生勸導:“這兩位兄弟,把他攆走就好了。何必動粗呢?”

  衙役沒想到蒲觀水會出聲阻止,連忙轉頭笑道:“大人,這個人方才到了這里滿嘴胡言。我們怕他在胡說八道打攪了大人。這才想趕緊弄走他。”

  “唉!”蒲觀水嘆了口氣,想來這人是受了什么大委屈,這才跑來鳳陽府通判衙門來告官。如果不是因為軍委已經要解決壽州城的軍政體系,蒲觀水倒想看看自己能否幫上忙。他扭頭看向地上的那個人,卻意外的看到,那個年輕人突然發出了一聲慘叫,然后爬起來沒命的逃走了。

  衙役沖著胡從簡逃走的方向啐了一口,然后轉頭笑道:“大人,你看,那個人就是個瘋子。方才滿口胡言的時候居然相見我們通判大人,沒想到看到大人您,他卻跑了。”

  聽了這也不知道是不是奉承的話,蒲觀水只能苦笑一聲,“他方才說什么了?”

  “都是些瘋話,他居然說…”衙役陪著笑準備回答蒲觀水的問話,卻見通判衙門大門緩緩打開了,他們登時就把接下來的話咽回了肚子里頭。

  “大人,我們通判大人來迎您了。”說完,衙役連忙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卻沒有能告訴蒲觀水方才發生了什么。

  蒲觀水轉過頭,正了正自己的軍帽。之間一個留著長須的五十多歲的一個官員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了出來。這名官員正是鳳陽府通判沈曾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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