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足道和游緱并肩走在鄉間道路上的時候沒有多話。此時天色已經黑透了,這次黨會絕大多數黨員都是在岳張集居住,尚遠和縣城的同志們都留在會場和陳克討論問題。游緱要回駐地,何足道就自告奮勇的護送她。這個舉動游緱覺得很無所謂,何足道絕對不想放棄。所以同志們訝異或者滿懷深意的目光并沒有讓這對男女有放棄的想法。
倆人一路上都是沉默。雖然非常喜歡游緱,不過工作已經如此繁重,何足道根本沒有心思花在感情上。游緱同樣心事重重,怎么召集預備黨員對她來說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兩人就這么沉默的走了好長一段路,游緱開口問道:“足道,你是搞政工工作的,有什么好建議說說。”
“我沒什么好建議。文青先生一直對我說,革命本身已經孕育在群眾之中,一個革命者不是去創造革命,而是去發現人民所需要的革命,并且把人民的革命愿望變成現實。這話我總覺得很對,可是距離能夠抓到要點,又始終差口氣。”何足道慢慢的說道。
“哈哈,要是你都覺得差口氣,我可差的十萬八千里了。”游緱笑道。
“游緱姐姐你太客氣了。”何足道忍不住客氣道。
“哼!”游緱笑了一聲。不遠處傳來嘩嘩的水聲,那是自來水廠的提灌站,倆人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到了縣城附近。
“足道,咱們到那里坐一坐。怎么宣傳,我還是沒譜。”游緱說道。
年輕的男女在高高的引水渠下支柱的磚石地基上坐下,卻又沉默下來。過了好一陣,何足道才說道:“游緱姐姐,你覺得現在的黨員里面,能讓文青先生覺得看上眼的有幾個。誰能讓文青先生覺得是真革命者的?”
“這個么,你肯定算一個。”游緱答道。
“我頂多算個革命鷹犬吧,談不上革命者。文青先生,尚遠先生是革命者。這個我倒是能確定。他們兩個人有一種我們沒有的東西。可是我總是說不出來。”
何足道的話其實說出了游緱的心里話,她原本就不是為了革命而參加陳克的隊伍。即使到了現在,游緱也認為自己是個化學家,而不是革命者。但是她又覺得自己這樣定義也未必合理。總之,各種紛繁的事情,在陳克的講述中是清晰的,可是輪到游緱自己思索的時候,又恢復了一團迷霧的狀態。
又隔了一陣,何足道接著說道:“我們能算是合格的黨員,這點我能確定。現在文青先生要發展的也是黨員,而不是革命者。對了游緱姐姐,你還記得當年咱們一起搞社會調查的事情么?”
游緱知道何足道指的是1905年底,人民黨和黃浦書社一起搞得那次社會調查。她在黑夜中輕輕點點頭。游緱對那次社會調查還記得清楚,但是卻感覺那仿佛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她突然想到,這個黑夜中,自己點頭何足道也未必能夠看得到,于是“嗯”了一聲。
何足道緩緩的說道:“那次會上,文青先生要我們找的是革命者。游緱姐姐你告訴我們,現在要找的是革命同志,而不是革命者。現在文青先生要我們召集黨員,我覺得還是得按照游緱姐姐你說的那樣去辦。”
“我說什么了?讓你這么辦?足道,你還是告訴我該怎么辦。”游緱笑道,何足道的話似是而非,游緱不太明白。
何足道“我們不用召集能夠理解人民黨綱領的同志,我們要召集愿意跟著人民黨綱領走的人。讓這些新加入的同志承擔起來工作,在工作里面他們就能理解和提高認識。我就是這么過來的,我認為這么干沒問題。只要聽黨的話,肯干活,大家遲早能夠明白人民黨要做什么。我現在還是不知道文青先生到底要把革命推進到一個什么程度。但是說不出來,卻能夠感覺到什么叫做人民的子弟兵。什么叫做對人民好。”
一般來說,以游緱的急性子,她總會說些什么。而這次游緱靜靜的聽著何足道的話,卻不置評價。何足道發表完自己的看法,等了好一陣,卻沒有得到回應,他有些心虛的問道:“游緱姐姐,你怎么看?”
“足道…”游緱說到這里就停頓下來,或許是不知道該怎么評價,她又沉默了片刻,才說了下去,“足道,你長大了啊。你已經是個真正的革命者了。”
何足道萬萬沒想到游緱居然會如此評價自己,他的心臟立刻通通的狂跳起來。這句話給何足道無窮的聯想,而這混亂朦朧的聯想卻變成了明確的勇氣,正想開口間。卻聽到游緱接著說道:“我已經知道該怎么招收新黨員了。謝謝你足道。你這政工工作干的好。”
已經沖到嘴邊的話被游緱這話給堵住了,何足道連著咽了兩口口水,卻不知該怎么說下去。
“足道,天晚了,你也趕緊回去吧。這里距離我住的地方不遠,你就不用送了。”游緱說完,跳下磚石砌成的支柱地基。
“…,好吧。”何足道只能說出這句話。
陳克實在沒有想到一件事,距離上次碰頭會議之后的第三天,游緱拿了一份八頁紙的名單過來,“陳書記,這就是我準備發展的黨員。我和她們談過了,大家都自愿加入人民黨,愿意接受黨組織的考驗。”
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還有大概的介紹。陳克翻了翻,居然還是正反兩面都寫了字。一頁紙上至少得有十多人的資料。這八頁紙上估計得有一百多人。這意味著游緱每天要發展最少快四十人。這效率未免高的過份。
沒等陳克提出自己的問題,游緱已經解釋道:“這上面的同志,不懂什么革命。不懂什么解放。她們就知道四件事,第一,人民黨是鳳臺縣的真正領導。第二,人民黨是為百姓謀福利的。第三,她們死也不肯回到以前的日子,完全自愿加入人民黨的組織。無論多苦多累都行。第四,干得不好,她們就會被開除出黨。這些同志都是經過考驗的同志,大多數都有公職。我認為她們可以成為預備黨員。”
聽游緱一口氣說完這些,陳克盯著游緱看了一陣,這才問道:“你不會是把護衛隊的人一網打盡了吧?”
“有四十多人是服裝廠的。”游緱做了更詳細的說明。
現在這個階段,陳克不可能再吹毛求疵了。“吃苦在前,享樂在后。加入人民黨的規矩說清楚了吧。”
“都說清楚了!吃苦她們是不怕的。大家普遍認為能比以前辛苦到哪里去呢?要吃苦也是和同志們一起辛苦,大家能干下來,她們就能干下來。”游緱答道。
這話其實說的沒錯,這么個大災年,誰的日子都不好過。陳克點點頭,“既然有了這么多人,黨校會開課,這些新同志們每天晚上參加黨校培訓。”
看著游緱步履輕快的離開了辦公室,陳克忍不住嘆口氣。不用見這些女性同志,陳克就能想明白,這些女性與其說是革命者,不如說是下定決心轉為職業女性的農村女性。
繼游緱之后,何足道拿了一份三百人的名單過來。陳克大概翻了翻,又問問了何足道,對這批同志也下了定義,準備轉職為職業軍人的農村兵。
不過等何足道離開之后,陳克突然想明白了,這些同志未必能成為合格的黨員,但是好歹擁有能成為干部的潛質。要知道,能下定決心放棄農民身份,在這個年代已經算是很有先進性的人物了。
“別說啊,這兩個人還挺有想法的。”陳克忍不住暗自贊道。
既然有了新的思路,陳克立刻召開了七書記常委會議,會議上針對何足道與游緱的工作思路,提出了以選拔“決定通過加入人民黨,擺脫農民身份的同志”為核心的選拔標準。
有了主要方向,各種標準都出來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凡是志愿加入人民黨的同志,將自動失去不久后的分地資格。既然決定了放棄農民身份,加入黨組織,吃上了公糧,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再獲得屬于自己的土地。人民黨不是一個謀取自身利益的集團,這點是絕對不允許動搖的。
在接下來的三天里面,選拔出了將近一千名的預備黨員。其實報名的人高達三千人。通過幾位書記召開的大會,鳳臺縣百姓得知了人民黨的確切存在,想謀個“出身”的人可是多了去了。但是不允許擁有自己的土地這條規定一出,那些農民們立刻就選擇了放棄。人民黨宣傳要在這次收成完成之后,開始分地。大家雖然不是全信,可這總是一個大盼頭。加入人民黨看著有好處,可這好處都是虛的,分到土地才是實實在在的命gen子。對于農民來說,這種帳根本不用去刻意計算。
只有那些真正愿意放棄當農民,而且真正經過人民黨考驗,工作中表現的很努力的人才通過了選拔。
突然之間,一直困擾人民黨的人手不足的問題就得到了解決。雖然深知這些預備黨員們肯定要被淘汰一大批,可這些人是真心要跟著人民黨走,陳克覺得現階段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吹毛求疵,雞蛋里挑骨頭了。
人力資源的豐富,讓陳克原本在書面上的計劃得到了實現的可能。首先建立的就是公檢法系統。至少建立現代公安系統。現代的公安系統不是單純的警察,而是一個完整的社會管理與服務體系。戶籍警也是公安系統之內的一部分。這些本地出身的同志非常了解本地情況,由他們組成公安系統,不僅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本地百姓也覺得安心很多。
在擴大基層干部的這幾天,保險團也沒有閑著。被抓的那些家伙們組成了一個“勞動營”。在戰士看守下與保險團一起工作。這幫人本來就不勤快,保險團沒有虐待他們,只是要他們承擔與保險團戰士一樣的工作量。幾天下來就把這幫人訓的哭爹叫娘的。
雖然這些人的親友依然擔心這些人的生死,可是看到保險團只是讓這幫人干活,很明顯沒有打殺,倒也放了心。看著平日里的二流子們滿臉愁容,累得跟死狗一樣,還真的有大快人心的效果。
黨校如期開課,這些預備黨員們白天工作,晚上學習。辛苦自然是辛苦了不少,不過他們也發現一件讓自己高興的事情,口糧供應也提高了一些。半飽變成了七分飽,這對于天災下的百姓來說,比什么獎勵都更加實在。原先的對未來不安也隨之消退了。畢竟,加入人民黨就意味著要給人賣命,即便是對這些有勇氣的同志來說,對未來不安的心情自然不可能沒有。
有了足夠的人力,外地災民的安置工作也進行得更加順利。陳克終于可以騰出手來干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蒲觀水自然不知道鳳臺縣的情況,他帶領著安徽新軍的官兵們離開鳳臺縣之后,就完全依照計劃開始分散行動。計劃里面,保險團的船隊沿著水路把官兵在幾個集合點放下,然后再次集結,去接一大批早就約定好的物資回鳳臺縣。
龍旗與蒲觀水的協統旗飄揚在船隊上,加上安徽新軍的軍裝,沿途的官府雖然不必害怕新軍的協同,可這面子還是要給的。盡管如同保險團提供的資料上那樣,沿途關卡林立,船隊依然可以繼續行進。
每天都能遇到投水自殺的百姓,每天都能在河上,在岸上看到死去的百姓尸體。雖然已經習慣了這些場面,可蒲觀水依然不能接受這些。但是冷酷的現實根本無法改變,如果蒲觀水沒有能夠無限提供糧食的神通,他救不了這些百姓的。
內心壓力是如此之大,蒲觀水甚至不愿意再出現在船頭。他船艙中關閉了窗戶,專心的讀著陳克的書,以獲得精神上的逃避。
到了第三天,一聲槍響打破了河面上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