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有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也不做任何抵抗。兩個保險團的戰士把他架到大門外的時候,他不哭不喊。戰士們并沒有想為難這個老頭子,動作并不粗暴。張有良也不抵抗,任憑他們帶著自己到了門口。
“把他肩膀接上。”陳克此時已經下了望樓,他命令道。華雄茂麻利的接上了脫臼的手臂。張有良只是稍微活動了一下手臂,然后就筆直的站在人群前面。陳克不想讓華雄茂接上張有良被卸了的下巴。現在保險團里面遠沒有進行足夠深入的思想教育,如果張有良喊出一句“你們是不是要造反”。陳克沒有把握能夠向同志們解釋清楚為什么要造反。
1906年和1927年完全不同,1927年的時候,黨可以發動群眾武裝義無反顧的對抗國民黨,那是因為人民并不認為國民黨真的是“天命所歸”的中央政府。可1906年,人民依舊認為滿清是朝廷。人民敢于興高采烈的殺個地主,卻不敢興高采烈的去對抗朝廷。當然了,人民其實完全不清楚朝廷到底是個怎么回事。為了避免麻煩,陳克只是準備把張有良處決,宣告張家在岳張集的統治徹底結束。
陳克心里面對殺個地主根本沒不在意,不過很多事情本來就不是那么簡單,既然要證明保險團已經控制了岳張集,那么處決張有良就很有必要成為一個儀式。
部隊已經徹底解決了圍子里面的抵抗,圍子里面的人統統被帶了出來。這些人上上下下的人有五六百人,與保險團的士兵數量相當。這次出兵十分倉促,軍委主要是制定作戰計劃,對于戰后該如何處理并沒有考慮那么多。大家籠統的觀點是把張家的勢力從岳張集連根拔起。等看到了這五六百民眾,眾人臉上都有些忐忑起來。這個連根拔起該怎么動手呢?
陳克把干部們叫到一起,何足道率先問道:“營長,接下來怎么辦?”
“安民啊。”陳克笑道。
安民?這個詞令同志們都摸不著頭腦,馬上要殺人了,怎么看都是“駭民”,無論如何都和安民不能聯系到一起。
何足道與陳克相處一年多,他知道陳克有時候總會有些出人意料的幽默感,所以他不吭聲,省得說錯了話給陳克找麻煩。而一連連長徐電倒是疑惑的問道:“難道寫個安民告示?”
這話一聽就是從評書里面學來的。且不說岳張集這地方識字率有多高,保險團拿刀舞槍的把百姓攆去看告示,這也太離譜了吧。
“哼!”柴慶國冷哼一聲,“咱們是要把張家的人斬盡殺絕。寫什么狗屁安民告示啊。”徐電當年在北京曾經投票把柴慶國攆出過會場,柴慶國對此很是記仇,他反駁徐電的時候從來不客氣。
“全殺了?”徐電被柴慶國這個說法嚇了一大跳,“這得殺多少人啊?”
“咱們既然要占了這個圍子,不把張家的人斬盡殺絕,等著他們以后來報仇么?”柴慶國用蔑視的語氣說道。
“得殺些人,不過還是別殺太多。”華雄茂插話了,“光殺了張家的人就夠了。別的能不殺還是放他們一條生路為好。”
“當然要放,給他們弄條船送走么。”柴慶國冷笑著說道。
“難道…,難道要在船上…”徐電是看過三國演義的。曹操當年打下荊州,封劉表的兒子劉琮為荊州刺史,將劉琮與其母蔡夫人遣送青州,卻暗中命令于禁于半途截殺之。
“哼!”柴慶國只是哼了一聲表示同意。
聽完這話,保險團的干部們個個臉色陰沉,不過陳克覺得如果自己安排他們這么做的話,估計這幫同志們大概就會同意了。
陳克當然不可能這么安排。看大家拿不出辦法來,陳克這才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安民,第一件事就是讓百姓們知道,咱們的底線在哪里。到底要殺誰,要放誰,要拉攏誰。該殺的一個不放過,該放的一個不株連。大家覺得呢?”
同志們紛紛點頭。
“咱們先說要放誰。岳張集里面,凡是咱們保險團戰士的親戚,咱們的同志們愿意出來擔保的,統統拉到咱們這邊來。現在大家就開始去和同志們說吧。”陳克命令道。
陳克這些日子以來作為人民黨的第一書記,靠的就是面對各種問題的時候能夠拿出讓大家能夠接受的方案,這才樹立起的威信。當然,他作為人民黨的發起人,創立者本來就有足夠的地位。所以同志們一般并不反對陳克的命令。聽了陳克的這個建議,同志們覺得能夠接受,就紛紛去了。
保險團這次出動的六百人里面,有八十多名岳張集的同志,他們本來也不知道保險團到底要怎么處理這些百姓。從方才開始,陳克開會,這些岳張集出身的同志們也開始互相看,他們并不希望自己的親朋好友被當作敵人對待。但是保險團紀律總算是建立了,大家雖然互相看,但是班長們有效的管理著隊伍,不許交頭接耳,不許串聯說話。大家正著急著,突然得到命令,讓他們把自己認為可靠的人拉過來。這些岳張集出身的本地同志們立刻就高興了。他們排著隊,一個個把自己的親朋好友從那堆百姓中拽出來。
這次戰斗,那些百姓們本來就被嚇得夠嗆,他們甚至以為是土匪來攻破了圍子。如果不是戰斗進行的如此迅猛,百姓們根本沒有機會加入戰團,只怕他們最后也會在張有良的組織下投入戰斗吧。在保險團把他們都給帶出來的時候,他們看到不少熟悉的鄉親,就放下了心。得知了這次保險團只是要打張有良,而不是要屠圍子,眾人就更放了心。
現在看到幾十個自己的熟人開始拉人過去,百姓們更是放了心,凡是被叫到的人,一個個順從的被領到了另外一邊。
原先的五六百人頃刻間就被拉走了一半多,三百多人被拉走了。剩下的人有二百四五十人。陳克命令一連遠遠的把這些保險團的親友帶到圍子南面安頓起來。當這些人繞過了圍子,消失在圍墻后面的時候,陳克命令火槍隊呈兩面把剩下的人給包圍起來。
“文青,你不會是要把這些人都給殺了吧?”徐電看到這個情形登時就著急了。這些保險團自己人的親朋被拉到保險團這邊之后,面對剩下的人,保險團內部已經有了一致的態度。他們已經不是自己人了。如果陳克下令對他們進行殺戮,岳張集出身的戰士們至少不會有明顯的反對。而且把那些人帶到遠處去,這明擺著就是要把閑雜人等給清場,為下一步的激烈做法做準備呢。
“戰場上沒有文青,只有營長。徐政委,請你以后注意這點。我們是軍人,軍人就該有軍人的紀律。”陳克立刻嚴肅的告誡徐電。
“陳營長,我們不能亂殺人啊。我們要講法律啊!”徐電真的是著急了,他出身東京大學法律系,急切間忍不住就把這個法律給拿了出來。
“我這么做,是為了團結大多數,分化少數。同志們,你們看,只要咱們不自己亂殺人,那三百多百姓已經站到了咱們這邊,至少他們已經不再跟著張有良了,對不對?”陳克笑道。
此時干部們已經再次聚集在一起,聽了這話,大家摸不清陳克的想法,但是覺得這話至少還有些道理。
“咱們面對的人是由很多關系組成的,對他們來說,遠近親疏都有他們自己的標準。這個標準,我們不能劃的太細,也不能劃的太粗。大家說來看看,接下來該怎么劃分。”
“把張家的人,和不是張家的人劃分開。”柴慶國還是抱著斬草除根的態度。
“這不行,我們把張有良的那些手下,和普通百姓分開來吧。”徐電立刻反對,“張家的人可未必就和我們打過仗,我們只是要鎮壓敵人。亂殺無辜算什么英雄好漢。”
“那你怎么知道誰是張有良的手下,誰不是?這次破圍子這么快,很多張有良的手下根本沒有來得及出門就被堵住了。咱們現在問他們,他們肯承認么?承認了不就要被殺頭!你以為他們就那么傻?嗯!”柴慶國越說越來氣,忍不住又跟了一句,“你以為他們跟你一樣?”
“你這是什么意思!”徐電聽了這話也來了氣。柴慶國這是變相的說徐電傻。
“你們這是討論問題么?我問大家下面該怎么把這些人分開。你們現在不許再吵了。”陳克立刻喝止了兩人的意氣之爭。“其他同志有什么意見么?”
其實這兩個人的意見基本代表了大家的意思,聽陳克這么一說,同志們倒也沒有別的看法。“營長,你怎么看?”華雄茂說道。
“我還是想看看大家怎么想。”陳克現在并不想再展示自己的能力。革命不是陳克一個人打天下,現在需要的是盡快能夠挖掘同志們的能力。所以他希望有人能夠勇于承擔起責任來。
“報告營長,我有話要說。”黑島仁一郎操著越來越熟練的漢語申請道。雖然說話上越來越分辨不出黑島的國籍,不過黑島作為日本人,還是很有規矩的。
“你可以發言了!”陳克說道。
“我們按照本敵人和外地人這個標注來分吧。”黑島規規矩矩的說道。
“為什么要這么分?”陳克問道。雖然還是命令的口氣,但是他臉上已經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黑島仁一郎按照軍姿的要求站的筆直,很有些軍人的派頭,他兩眼平視,態度從容的說道:“現在我們是要拿出理由把這么些人分開,讓我們的敵人數量越來越少,越來越孤立。本地人是絕對不會把外地人的生死看在眼里的。我們采用這個方法的話,受到的抵抗也會小很多。”
“大家看呢?”陳克問。
其他同志們都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這個劃分方法可真的合情合理。同志們紛紛表示同意。
陳克向大家擺了擺手,“光這么做可不夠。絕對不夠。你們想,現在這些人都認為自己要被我們給收拾了。特別是那些外地雇來的人,咱們已經帶走了一批本人的人,現在把他們給分出來,他們肯定認為咱們是要拿他們開刀了。如果他們立刻起來反抗怎么辦?”
這話不是開玩笑,同志們也覺得頗為棘手。
“我們現在是要分化他們,分化呢,就是說留到最后的,就是我們的敵人。所以現在我們要按照本地人和外地人的方法來分,但是我們要引導這些人的想法。你要是說,本地人不在乎外地人的生死,這個是自然的。同時,外地人也沒有理由為本地人玩命,這個也是自然的。那么我問一句,我們這次的敵人是誰?”
“是張有良這個本地地主。”華雄茂說道。
“對,所以我們要告訴這些人,我們要打的是張有良,和外地人無關,他們給我們出來,張有良已經被抓了,他們現在已經沒必要給張有良賣命了。這些外地人人只要置身事外,剩下的人就更少了。大家覺得呢?”
這下同志們都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于是華雄茂這個“外地人”親自去喊話,加上岳張集出身的戰士們幫助甄別,維持秩序。
聽到華雄茂喊道:“外地來的好漢們,你們是給張有良賣命,現在張有良已經被抓了。你們一分錢也拿不到,我知道你們只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現在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們雖然是重情義的好漢,不過你們也得給自己想想吧。”那些外地來的打手們立刻也沒了斗志。
“我們這次只是來打張有良,不是來找咱們討生活諸位的麻煩,你們都出來,我們不殺俘虜的。”華雄茂一面喊,一面讓本地的戰士把外地人給指出來,然后不管他們是否情愿,都給拽出來。一個個用長繩捆了左臂,在一隊火槍兵的押送下把他們押向湖邊。這些人有七八十號,經過這次甄別。剩在原地的岳張集百姓只剩了一百五六十人。
兩次篩選都沒有遇到真正的反抗,而可以稱為潛在敵人的人數已經降低到原先數量的四分之一。保險團從面對于自己數量差不多的百姓,人數比為一比一。除去看守分化出來的兩對人之外,留在原地的人現在已經變成了保險團以三比一的比例占據了絕對優勢。
陳克看著部隊把這些人緊緊圍在中間,戰士們神色冷峻,握著武器的手也更加用力。不知怎么的,場面上充滿了一種緊張的氣氛。
被圍在中間的這些當地百姓也感覺到這種異樣的氣氛,他們之間靠的更緊了,在這樣的壓力下,已經有人開始低聲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