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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我們犯了多大的錯誤!我們是多么的幼稚和疏忽,經常只憑自己的直覺,而肯定一切的事與物,我們只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一群自作聰明的傻瓜!

  等我們了解過來的時候,往往什么都遲了。

  一年很快的過去了,這一年,柯夢南在南部受訓,我又即將畢業,生活就在書信往返和繁重的功課重壓下度過。懷冰他們也都是大四了,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像往年那樣輕松,因此,圈圈里的聚會停止了,變成大家私下來往,即使是私下來往,也都不太多。我和懷冰、彤云姐妹比較接近,至于水孩兒和何飛飛,這一年幾乎都沒有見到過。

  “何飛飛還是老樣子,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沒個正經樣,”懷冰有時告訴我一些她的情形。“而且越來越瘋瘋癲癲了。現在人人都管她叫瘋丫頭了。”

  “小俞追到她沒有?”“早就吹了,何飛飛這人呀,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戀愛,她眼睛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好像都沒有什么分別的!”

  “水孩兒呢?”“要結婚了!”“真的?”“對象是個商人,經營塑膠加工的,比水孩兒大了二十歲,而且是續弦。”“什么?”我驚異的問:“她干嘛要嫁這樣一個人?”

  “那人是個華僑,可以帶她到美國去,現在去美國變成一窩蜂了!”“可是,水孩兒不是這樣的人,”我肯定的說:“她一向就是個純情派,既沒有崇洋心理,也不愛虛榮,她是最不可能為金錢或物質繁榮而出賣自己的!”

  “世界上的事沒有絕對的,地球每秒鐘都在轉動,什么都在變。藍采,你對人生又了解多少?”

  真的,我對人生又了解多少?在接下來的那件大變故中,我才明白我實在一無所知!

  又是暑假了。柯夢南被調回臺北某單位中受訓了,這比我的畢業帶來了更大的喜悅,一連好幾個晚上,我都和柯夢南在一起,訴不完的思念之情,說不盡的相思之苦,歡樂中糅和著歡樂,喜悅中摻和著喜悅,我們又幾乎把天地和日月都忘了。

  整個圈圈里都知道柯夢南調回臺北了,這個暑假是很特別的,大家都畢業了,男孩子們馬上就要受軍訓,不知道會被分發到什么地方去,女孩子們呢,有的準備要出國,有的準備要結婚,有的要到外埠去工作,我們這個小團體,眼看著就要各地分飛,風流云散了。如果我們還想聚會一下,這暑假最初的幾天就是最后的機會了。剛好柯夢南有三天的休假,于是,谷風和懷冰發起了一趟旅行,決定大家一起去福隆海濱露營。這是我們圈圈里最后一次的聚會。

  我們全體都去了,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帶了四個帳篷,男生住兩個,女生住兩個。鍋、盆、碗、壺都帶全了,還有毛毯、被褥、游泳衣等。柯夢南還帶著他的吉他。小何帶了口琴。我們預計要在海邊住兩夜,玩三天。白天可以游泳,吃野餐。晚上可以賞月,聽潮聲。

  海邊美極了,藍的海,藍的天,白的浪,白的云,還有那些帶著咸味的沙,和在淺海中游來游去的、五顏六色的熱帶魚。我們把帳篷架好之后,就有一半的人都換上游泳衣,竄進了海浪里。離開了都市的煩囂,我們開心得像一群小孩子,不斷的在海邊和水里呼叫著,嬉笑著,打鬧著,追逐著。水孩兒和何飛飛在海浪中大打出手,彼此用海水潑灑著對方,然后又彼此去捉對方的腳,最后兩個人都灌了好幾口海水,把旁邊的我們都笑彎了腰。海邊的第一天簡直是醉人的,我們都被太陽曬得鼻尖脫皮,背脊發痛,都因為游泳過多而四肢酸軟無力。但是,當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當晚霞映紅了海水,當晚風掠過海面,涼爽的撲面而來,我們又忘記疲倦了。海上的景致竟是千變萬化的,我們神往的站在沙灘上,望著遠天的云彩由白色轉為金黃,由金黃轉為橘紅,由橘紅轉為絳紫,由絳紫而轉為蒼灰…。海水的顏色也跟著云彩的變幻而變幻,美得使我們喘不過氣來。然后,一下子,黑夜來了,天空閃爍出無數的小星星,海面變成了一片黑暗,閃耀著萬道粼光,夾雜著海浪洶涌的、聲勢雄壯的呼嘯、怒吼,和高歌之聲。

  我們把毯子鋪在沙灘上,大家浴著星光月光,坐在毯子上面。冥想的冥想,談天的談天。柯夢南懷抱著他的吉他,跟我坐在一塊兒,有一聲沒一聲的撥弄著琴弦。我的頭倚在他的肩上,用全心靈在領會著生命的那份美,那份神奇。

  接著,漁船出海了,一點一點的漁火,像無數的螢火蟲,遍布在黑暗的海面上,把海面點綴得像夢境一般。漁火閃閃爍爍,明明暗暗,和天上的星光相映。我們眩惑了,迷醉了。瞪視著海面,大家都無法說話,無法喘息,美呵!我們一生也沒有領略過這種美。塵市所有的困擾都遠離我們而去,我們的生命是嶄新的,我們的感情是醒覺的。這份美使我們不止感動,而且激動。漁火慢慢的飄遠了,飄遠了,飄遠了,終于被那茫茫的大海所吞噬了。當最后一點漁火消失之后,我禁不住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柯夢南也不知所以的嘆息了一聲,重新撥弄起他的琴弦,小何也吹起了口琴。

  何飛飛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我們的身邊,用手抱著膝,她把下巴放在膝頭上,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她的大眼睛對柯夢南閃了閃,輕聲的說:

  “柯夢南,為我唱支歌吧!”

  “為你嗎?”柯夢南不經心的問。

  “是的,為我,你的每支歌都讓我著迷呢!”何飛飛說著,我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忽然有某種異樣的感覺,是我神經過敏嗎?我覺得她的聲音在顫抖。

  “好吧,我唱一支,你喜歡聽什么?”

  “那支‘給我夢想中的愛人’吧!”何飛飛說。

  柯夢南撥弄著吉他,開始唱起那支歌來,歌聲纏綿而輕柔的隨著海風飄送,海浪拍擊的聲音成為他的伴奏。這歌有那么深的感人的力量,盡管我已經聽了幾百次,它仍然引發我胸中強烈的激情。

  “…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癡迷…”

  他唱完了,我們都那么感動。沒有人鼓掌,怕掌聲破壞了這份情調。大家靜了好一會兒,四周只有風聲、潮聲,和柯夢南吉他的琮琮之聲。然后,何飛飛悄悄的站了起來,一人鉆進帳篷里去了。夜漸漸的深了,但是,大家都了無睡意,躺在毯子上,懷冰建議我們做竟夜之談。我們談著星星,談著月亮,談著海浪,談著我們那些不著邊際的夢想,論著談著,有些人就這樣睡著了。海風逐漸加強,我開始感到涼意,站起身來,我想去帳篷里拿一件毛衣,柯夢南一把拉住了我,說:

  “別走,藍采。”“去帳篷里拿一件衣服,馬上來!”我說。

  “一定要來呵,藍采,我們一生都不會再碰到這么美的夜!”他說。我怔了怔,這話何其不祥,但是,這是什么年代了,那兒跑來這些迷信?我向帳篷走去,一面說:

  “一定就來。”鉆進了帳篷,我吃了一驚,帳篷頂上掛著一盞燈,燈下,何飛飛正孤獨的睡在帳篷里,她的臉朝著帳篷的門口,眼睛清亮的睜著,滿臉都是縱縱橫橫的淚痕。我喊了一聲:

  “何飛飛!”她也猛然吃了一驚,似乎沒有料到我的闖入,一骨碌從地上坐起來,她慌張的拭著淚痕,我跪下去,用手按住她的肩膀,我說:“怎么了?何飛飛?”“什么怎么了?”她作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反問了我一句。“我沒事呀!”“告訴我,何飛飛,”我說:“到底是什么事?”

  她對我扮了個鬼臉,笑著說:

  “怎么我一定該有事呢?難道你以為我失戀了?”

  我心里怦然一動,緊盯著她,我說:

  “是嗎?”“什么是嗎?”她裝糊涂。

  “你自己說的。”“失戀?”她大笑,握著我的手說:“是呀,我告訴過你的嗎,我愛上柯夢南了。”我繼續緊盯著她。“是嗎?”我再問。“哎呀,藍采!”她叫了起來:“你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和你一樣,會對柯夢南發狂的呀!”“那么,你干嘛要哭?”

  “哭?誰說我哭來著?”她挑著眉梢,瞪視著我,嘻皮笑臉的。“告訴你吧,我在海水里泡得太久了,海水跑到眼睛里去了,當時我不覺得疼,現在眼睛越來越不舒服,風一吹就要流眼淚,所以我就到帳篷里來躺躺,剛剛滴了眼藥水,你以為是什么?我在哭嗎?”她嘆了口氣:“你們學文學的人呀,就是喜歡把任何事情都小說化!趕明兒你還會對人說,何飛飛失戀了,一個人躲在帳篷里哭呢!”

  我凝視著她,是這樣的嗎?她那明朗的臉龐上,確實找不到什么烏云呢!顯然又是我神經過敏了,何飛飛本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嗎。我釋然的站起身來,說:

  “那就好了,你還是多躺躺吧!外面風好大,當心眼睛發炎,別吹風吧。我來拿件毛衣。”

  取了毛衣,我重新回到沙灘上,在柯夢南身邊坐下來。柯夢南問:“怎么去了這么久?”“何飛飛的眼睛不舒服,跟她談了幾句。”

  “怎么了?”“大概進了海水。”我們不再關心何飛飛的事了,望著那像黑色緞子般反射著光亮的海水,望著那無邊無際的閃爍著星星的天空,我們靜靜的依偎著,有談不完的話,計劃不完的未來。

  “藍采,跟我一起出國吧!我已經申請到三個學校的獎學金,僅僅靠獎學金,也夠我們在國外的生活。”他說。

  “我丟不開媽媽,”我說:“她只有我一個女兒!”“和她商量商量看!”“如果和她商量,她會鼓勵我跟你去,她是只為我的幸福著想的,我們不能太自私,是不?夢南?”

  他沉吟了,我仰躺下來,用手枕著頭,望著天空。

  “如果你要去,什么時候走?”我問。

  “明年春天,我結訓以后。不過,這還要看你,你不去,我也不去。”“傻話!”我說:“你該去,我們可以先訂婚,等你學成歸國,我們再結婚!”“誰知道我要去幾年?”他說:“任何一種成功的引誘,都抵不上和你片刻的相聚,別說了,藍采,你不去,我也不去。”

  “你真是孩子氣。”我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是詩人的自欺之言,藍采,”柯夢南說:“兩情相知,就在于朝朝暮暮呢!假若愛人們都不在乎朝朝暮暮,那么也不必結婚,也不必因分別而痛苦了。總之,我是俗人,藍采,我要爭取能跟你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不但朝朝,而且暮暮!”“你傻!柯夢南。”我說。

  “是的,我把感情看得重于一切,名利,前途!

  這該是我母親的遺傳。”

  “你很久沒去看你父親了吧?”我不經心的問。

  “別提他!藍采!”“你不該和你父親記恨,”我說:“他總歸是你父親!”

  “他是個劊子手,他殺了我母親!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你別幫他說話!”他煩躁了起來。

  “或者他是無意的,或者他不能自已,或者他有苦衷,你該給他解釋的機會,不該拒絕他!例如我,雖然我的父母離婚了,但我不恨我的父親,假若他有一天回來了,我會投進他的懷里去!”“我們的情況不同,不要相提并論,”他打斷了我,又冷冷的加了一句:“你辜負這么好的夜晚了,藍采。”

  我不再說了,我了解他,別看他外表很溫柔,固執起來的時候,他是毫不講理的。然后,我們又談起別的來,談起即將來到的黎明,談起我們無數無數個明天。一直談得我們那么疲倦,那么盡興,那么銷魂,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這樣睡著了。睡在天幕的底下,睡在大海的旁邊。海,不斷的洶涌著,喧鬧著,歌唱著…是一曲最好的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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