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看官問道,國朝院試里,結果皆操于主考官一念之間,監臨官不過是監試,最多算個提調主官,查奸防弊而已,哪有本事決定諸童生錄取與否?眾考生去疑心石大人豈不本末倒置南轅北轍?
這就有所不知了,本朝二三十年前,科場曾出過一則大笑話。有位僅會識字寫字的商賈子弟,疑似穿越者,有逆天運氣,先使了錢財混得生員身份,隨后居然靠押題和抄襲范文連闖鄉試、會試兩關,最后在御前殿試露了馬腳。
當時龍顏大怒,定下科場新規,凡科試有監臨官者,試后要磨勘試卷,再對中式士子進行復試。
也就是說,如今的監臨官擁有對考試結果的復查權。當然,監臨官的復試在形式上簡單的多,并不以淘汰為目的。只是當堂出個題讓中式者隨便寫寫詩文,面對面核實中式者是否文字通順,避免有文理不通者僥幸過關,雖然很多時候復試都是走過場。
所以說,石大人有一定黜落權力的,這是謠言能夠風生水起的必要條件。
閑話不提,鏡頭轉到蘇州府后衙,推官住所。今晚生了按察分司黃師爺乘月夜訪李推官的事情,時值暮春氣暖,二人坐于院中,擺茶閑談。
“事情就是這般,托你的福氣,陳巡道要監臨院試,順便要圖謀八月鄉試。”黃師爺道。
殘陽如血霜滿地…不對,已經是晚上了,應該是寂寞梧桐月如勾…李佑聞言悵然,目光哀怨,就這樣放過在他心里已經是甕中之鱉的石參政?
有陳巡道陳老大的野望在前,他沒法去勸陳巡道也拒接監臨官位置,所余唯有被顧全大局的哀怨了。
這次是石參政大意輕敵冒進,才中了他的埋伏,下次還會有機會讓七品小官僚去捕獵三品參政這個龐然大物嗎?
黃師爺對李大人的神情莫名其妙。雖然他對李佑整治石參政的謀劃有所覺察,但終究不知李佑要將石參政逼到去職的最終想法,所以不懂李佑為何一改戲路成了苦情派,當下詢之。
“如果陳巡道不接,府衙也不接,只有明日白晝一天時間,石參政還能找得到別人來代替監臨么?”
“原來如此”黃師爺拍腿贊道:“我竟沒有想到這點,李大人不愧是公門胥吏出身,深得其中三味,夠陰狠”
胥吏出身這是稱贊?談出身已成忌諱的李佑登時拉黑了臉。
黃師爺連忙道:“但你不用擔憂,陳巡道并非薄情寡義之人,只要他主政按察分司,不會讓石大參劾察你。論歲數,石大參也熬不過陳巡道。”
又塞給李佑紙單一張,轉了話頭道:“陳巡道也怕你有所誤解,特意委托我前來講明情狀,此乃初定的提調名單,明日清晨張榜公布。”
貴衙門做事還是離不得本官哪…李佑按下微微冒頭的自得心情,展開看去這張名單果然有他的大名。不禁嘆道:“后日凌晨二更點炮唱名,明晚睡不安席矣但為國效力,為陳巡道分憂,本官責無旁貸,肝腦涂地”
“這個…”黃師爺斟字酌句道:“你還是找個美人滾作一團安穩的睡罷,名單公布后陳巡道會將你名字又劃去。”
“為何?”李佑驚奇的問道。
“吾獻計與陳巡道,借汝名頭一用,以示公正無私”黃師爺解釋道,見李佑不語,又開口道:“眾人皆知你與陳巡道人情密切,連你都不用,豈不顯得公正?再看看你大張聲勢選出的花榜,簡直黑白顛倒,雖然有隱喻,但人人…”
如果一開始名單上沒李佑的名字,估計也沒人注意什么。但如果一開始有李佑的大名,其后又陳巡道被去掉,這樣的前后變化才會讓大家感覺到陳巡道確實公正無私。本質上還是“壞事變好事”的把戲。
李佑很有覺悟的抬手阻止黃先生繼續說下去,“本官曉得了不會心生怨意”
隨即也掏出一張名單道:“這里有幾個人名,還望放行,叫他們夾帶小抄本入場,考場上也多加看顧。”
黃師爺看完后,卻起身立正,深腰行了一個長揖道:“院試年年均有,此事放到明年如何?今年陳巡道次監臨,意在八月,清名為重。務必不可有絲毫風聲,務必不可給人口實,所有提調關口務必嚴謹,在下代陳巡道給李大人賠罪了。”
黃師爺真是擔心李佑有異想,一是怕李佑自作聰明,他對李大人的破壞力很了解;二是怕李佑心生不滿。
又是一個大禮道:“陳巡道曉得今次是委屈了李大人,若非身份不便,定然親自前來致歉。在此還請李大人體諒,山高水長,不在一時,此時萬萬不可另生事端”
見有舉人功名的黃師爺連連折節大禮,李佑也不是不懂規矩的人,長嘆一聲道:“陳巡道對在下恩重如山,又有黃先生親來,在下豈能一味自私而不顧恩主耶。”
黃先生稍稍放心,給了李佑一個“汝以大局為重,組織上不會忘記你的”眼神,好言好語的再三叮囑,再三安撫。
總而言之,李佑送走了深夜來訪的黃師爺后,負手立于中庭,若有所思。
抽象的說起來,石參政和李佑之間,對石大人來說,是個意識形態問題,可對于李推官,是涉及到實際利益的問題。有石參政在蘇州府坐鎮,李佑便像戴了緊箍咒的孫猴子,貪贓枉法的事情都不敢輕易去做。
這李大人又造勢又借勢,花費了大半個月的精力,眼看計劃一步一步實現,石參政也如同所想一步一步被逼到死角,待要收網了卻是這個結局。
如果中途夭折也就不可惜了,哪有計劃都會成功的道理,他也不是沒做好失敗的心理準備。但明明已到最后時刻,失敗之女觸手可及,結果成功之母跳了出來,將李氏咸豬手擋回去,委實令人扼腕而嘆。
算了,能為陳大腿開山辟路、保駕護航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收獲…
李推官點計本次戰果,最高目標沒有達到,石參政還是那個石參政,仍然穩居分守道衙門。
但最低目標卻是完成了。雖然沒能趕石參政去職,但至少讓他不能監臨院試和八月鄉試了,也算不負重托,有所交代了。
此外比較令李推官不爽的是,別人大都以為石參政出丑是個獨立的意外事故,沒有大量圍觀眾現他、欣賞他、贊揚他、佩服他幾千字。算無遺策、以弱勝強的得意只能悶在心里無人可傾訴(除了人力有時窮的最后一算)。
院試對李佑來說似乎徹底無關了這幾天府城中新宅整修完畢,李推官回了虛江縣,要將全家搬到府城。
話說院試閱卷不像鄉試、會試,隨意的很,只糊名不謄錄(有的地方連名都不糊)。閱卷度也快,不用寫點評,很多水平太差的卷子看個開頭就可以扔了。
沒幾日功夫,景和七年蘇州府院試就放了榜。每縣大約取了二三十個生員不等,仍是百家歡喜千家愁的局面,沒考中的總是大多數。
因為陳巡道是監臨官,需要復試新進生員,所以本科院試的題名錄(錄取名冊)早早就送到了按察分司。
卻說黃師爺幫助東主安然度過院試,又壓住了李推官沒有出妖蛾子,他心情不錯,信手翻看題名錄。
因為黃先生是剛從虛江縣衙出來的,所以看虛江縣名錄時很認真,按著讀書人習慣尋找著、評估著可以拉關系的對象,這已經是讀書人滲到骨子的本能行為了。不拉幫結社廣交朋友的,那還是讀書人么?
然而黃師爺很快便現了一個別人不知道只有他明白的異乎尋常之處,李佑那晚偷偷給他的名單上有五個人名,竟然無一例外的全部在題名錄里 這不奇怪嗎?要知道,本科虛江童生,共六百五十七人參加,錄取生員三十四人,錄取率大概是二十取一。
而李佑給他看的五個人名,全部齊齊上榜五個二十分之一疊加的幾率,說是運氣,誰信?
或者說都是才華卓異,李推官慧眼識珠,大宗師也獎掖后進,不管別人相不相信,黃師爺肯定是不信的 黃先生可以確定,監臨提調這一部分,絕對沒有給任何人包括李佑開后門。即使開后門讓抄襲也不敢保證能錄取,更別說五個全部錄取,閱卷的又不是監臨官。
能做到想錄誰就錄誰的…只有鎖在貢院里深藏不露的大宗師提學官老大人。
想至此,向來脾氣溫和,最多與人玩笑幾句的黃師爺忍不住心中怒吼,李佑我頂個你肺啊 那天晚上,他小心翼翼屈身左一個大禮右一個大禮,唯恐李推官鬧情緒,唯恐李大人有想法,誰知李佑居然別有玄機的暗度陳倉而不告訴他雖然保密精神值得贊揚…
這其中一定還有不為人知的隱情…李佑與石大參難道并不是面上看起來的意氣之爭?內幕之中還有內幕?
黃師爺覺得自己必須要找出真相,為了自己幕僚職業生涯養成的求知欲,也為了東主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