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接上回,黃師爺對李佑勸道:“李大人在家歇過了這幾日,還是回府城罷。”
李佑哪里肯早早回去,按他估計,以這時代的信息傳遞和運輸效率,從外地特別是湖廣地區大量運米到蘇州城最少還須半個多月,他跑路回家不就為的把這段時間躲過去么。這可是非常難熬的一段時間,堪稱解不開的死結,難道回去繼續當表演大過實效的救火隊員?
當民眾發現盡管李大人拼命上躥下跳為民做主,但最后還是開始餓死人,那會發生什么?不會被失去理智的人民群眾當發泄口罷…想想袁督師的下場…
李佑趕緊為難道:“巧婦難于無米之炊,畫餅不能充饑,本官治理無方,心中如焚,不愿回府城目見黎民受苦。”
黃師爺忍不住吐一口茶,“李大人官職似乎是府推官,怎的學起親民官的口吻?恍惚間以為是李知縣。”
李佑趁機大肆抱怨道:“本月以來本官所作所為與知縣活計有何差分?府城的縣尊在哪里?這時候了也沒到任,分明是在路上畏難不前拖延時日,白白叫我替他擔了許多煩愁。這樣昏官要來何用,陳廉使還不出手劾他一本!”
“劾了他你也當不成知縣,蘇州府的知縣都是要進士…別扯開話頭,還請李大人務必回去,不然城中衙署別無官矣,那些小吏又壓不住陣腳。總不能叫堂堂的陳巡道和府尊屈尊出面四處奔波。”黃師爺發覺了李佑的意圖,又老話重提道。
黃師爺將話說到這份上,搬出兩個上司一起壓下,內心還想在官場混的李佑只得長嘆一聲,默許了。頂頭上司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官大了不止一級。
這也正常,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關系再親密的上司也是上司,沒有只籠絡你不使用你的道理,該叫你賣命還得去賣命。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非李佑想把掛冠而去的戲碼弄假成真。
“李大人不必過于憂心,商人最重利,蘇州米貴自然有外地米糧運來發賣。據在下所知,最遲到月底,將有大批量湖廣稻米接連運至,不剩幾天了。”黃師爺又寬心道。
李佑一喜,“此話當真?”
黃師爺笑道:“我收到好友書信得知有大糧商在漢陽府收購稻米,待到編成船隊順江而下,月底到達當無問題。”
看來自己低估了這時代的商業效率,判斷出現了點偏差,想至此李佑凜然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陳巡道今日屈尊前來撫諭,本官怎敢再意氣用事。”
黃師爺又勸道:“還請李大人聽在下一言,得空多讀讀四書五經。”
李佑不以為然道:“別人讀這些為了做官,吾既然已經為官,再讀這些作甚。其中道理雖好,真不見得實用。”
“對別人或許無用,但對你定然有用。過往你當巡檢也好,知事也好,與販夫走卒胥吏輩打交道多。如今不同,少不得與官場中人多加往來,不讀些經書怎么開口說話,目前時期特殊你還沒有感受而已。”
這的確也是李大人的短板,他不欲多談自己短處,忽然又心生一計道:“如有大批糧船行到蘇州停靠,必是萬眾歡欣。若那時陳巡道和糧船一齊出現在楓橋米市,其情其景將會如何?”
黃師爺搖頭道:“你簡直走火入魔了,不可取也。陳巡道不需此類旁門小計了。”
李佑一想也是。一來陳大人不是府州縣的地方親民官,沒有什么民政公務處理,民望用處不大;二來二十幾歲當了分巡道,低調做人熬資歷才是正道,高調曝光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三來蘇松道按道理應該是派個四品按察副使分巡,陳大人后臺硬,能以五品按察僉事分巡,只要熬足了資歷,可以順理成章就升格為按察副使,不出差錯才是第一要務,何必進行多余的折騰。
陳大人不需要,但他李佑可以有。作為一個地方官刷聲望永遠是不嫌多的…想象一下,在府城消失數日的李推官忽然帶著糧船一起出現,那是個什么傳奇場面,萬家生佛啊,生祠啊…
送走黃師爺,李佑吩咐一個辦事可靠的家奴道:“拿著蓋了推官鈐記的老爺名帖,去北面常州府的稅關觀察過往船只,但凡有大批糧船南下,便用急傳鋪迅速回報。”
這里插一句,鈐記相當于官印。為什么說李佑掛冠而去不是掛印而去…因為他這官印還很虛偽的隨身帶著。
此后,李佑又在家閑居數日,便準備回府城去。再不回去王知府大概要跳腳了,真的正式報一個辭職上去,進入免職程序就麻煩了。
正在要出門時,得了急報——有二十多只大漕船滿載稻米從北方沿運河來了。
居然比黃師爺預計還早幾天,這年頭不愧是資本主義萌芽繁榮發展的時代。李佑一邊感慨糧船來的真是時候,一邊迅速登船,先到虛河與運河交口處,然后又沿運河北上尋找。
找了小半日果然看到二十多艘漕船組成的船隊,正在運河水面上緩慢行駛,其中有兩艘大船規制不同,像是押運或管事的船只。
李佑指揮自家坐船靠上去,他要與糧商作一筆雙贏交易。
這外地來的糧商只要肯配合,李推官可以保他在蘇州府不會被官府強征、不會被小吏加稅、不會被胥役勒索、不會被土豪壓價、不會被無賴敲詐、不會被民眾哄搶…
享有如此多的好處和優待,該糧商不會付出任何損失和代價,就是當府城人產生了什么美妙的誤會時,別出面否認即可。這樣的好事,有什么理由不答應?
不出李佑所料,身份一亮,條件一擺,那商家便很痛快得答應了,隨即李佑的坐船與糧商船隊合流而下,浩浩蕩蕩駛向蘇州府城。
話說蘇州府城從閶門向城外一直到著名的楓橋,大概是近于運河原因,一二十里范圍里繁華昌盛人煙密集,更甚于城內大部分地方。而楓橋就是一大米市,也是府城外的樞紐門戶。
二月下旬,天已轉暖,草木漸綠,楓橋一帶的商家民戶一如既往的多。不知道是誰眼尖,先發現了遠方大號漕船的影子,惹起了驚呼——稍有經驗的人都分辨得出運糧漕船的形制,在江南這實在太常見了。
若僅僅是漕船還不值得驚呼,但這一艘接一艘的漕船的船舷都壓得低低的,分明是載滿了糧食,這在當前的蘇州府意味著什么?
有經驗的人指點道:“此乃四百石制式的漕船,以吾觀之還多載了。約莫每船有五百石米,以二十船計,是一萬石上下。”
又有人分析道:“夠滿城人吃兩日了。”
還有人說:“一朝開了頭,此后要源源不絕了,本次米荒即將過去,幸甚幸甚。”
很快更大的驚呼聲響起來,因為河上河邊的人們看到那船隊的前導船上,有一名高大清俊的年輕人立于船頭,有些人便認出了這是從府城消失了近十日的李推官李大人。
傳言傳的非常快。當即有感情豐富的人熱淚盈眶,這是怎樣的青天大人啊,面對饑民羞愧的掛冠而去還心系黎民,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才找來的這一萬石米,李青天原來沒有拋棄我等小民。
等船隊靠穩了岸,河埠上圍觀民眾已是人山人海。
李佑下船時,人群騷動不安的圍上來,高呼青天者此起彼伏。喧囂的一聲賽過一聲,一浪蓋過一浪。
李推官不言不語,面無表情,低頭前行(可惜這年頭沒有太陽鏡),身邊三四隨從竭力開道護送。怎奈人口實在密集,粉絲實在狂熱,場面幾近混亂失控。
該說幾句話了…李佑暗道。
他正要開口時,卻聽見背后高亢明亮歡快的嗩吶聲響起來,噠噠噠噠噠噠…
原來船隊當中的那艘兩層大船上不知何時站出來兩個仆役,各拿一嗩吶正吹的起興。對此李佑點頭道,這家糧商倒也是個知趣會捧場的,可以結交。
又見大船艙來數名仆役,手持各種李佑看起來眼熟的物事,當即李推官瞳孔猛的一縮。
那舉起來的傘狀物不是華蓋么,知府儀仗里也有的…那被立起來的不正是官牌么,高官船上都有的…
只見官牌上赫然寫道“浙江布政使司右參政”。
看清了這九個字,李推官瞳孔又猛的一張…陳大人是寄銜浙江按察使司按察僉事,分巡蘇松道,那這個出現在蘇州府的浙江布政使司右參政也是寄銜?
從三品浙江布政使司右參政分守蘇松道?大概是糧商為了利潤,借了官牌避稅罷,這年頭此類事情多的很,也不值當大驚小怪。
最后從船艙出來的人年近五旬,形貌端正,三縷花白長須。這都沒有什么,但他身上那朱紅如血的官袍讓李推官瞳孔再次一縮,腿腳一軟。
朱袍代表什么?高官啊!
那老大人傲立于船上,頭頂華蓋,臉如寒霜,冷冷的注視李佑。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右參政分守蘇松道老大人居然隱跡于運糧船隊中…
什么語言也無法形容李推官此年此月次日此時此刻此分此秒此剎那的心情,耳邊莫名其妙回響起了黃師爺的話:“你簡直走火入魔了,不可取也”。
向來心細如發的李推官為何就沒有想到,什么樣的商家能一口氣動用二十多艘四百石級別大漕船運稻米?只能說真是近來太過于得意忘形,鬼迷心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