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老爺的任職為何出了意外,李佑沒時間也沒這個資格關心,只能接受事實。他回府衙時,離著一百丈遠就感受到了不知因何而起的喜慶氣息。聯想起趙府的誥命,心下猜測想必任命知府的誥書一同到達了,多半是王老頭得償所愿。
進了衙門便見差役們動手灑掃庭院清洗門窗,有殷勤的上前稟報說:“推官老爺,朝廷的誥書下了,王老大人榮升府尊。”
果不其然,其實一瞧這衙署內場景,李佑就知道肯定是王同知達了,不然大家辛苦給誰看的?
這宦海風云的確也是變幻難測。李佑原以為趙良義十拿九穩,以他的勢力,正三品本官想兼區區分守道可以說手到擒來,結果翻了船。而沒有背景的王同知自從倉案事,雖然有功但始終前途未卜,能不能就地升任四品知府一直是個懸疑,結果后心想事成了。
這其中的關竅,李佑目前是看不懂的。他去同知廳找王老大人,卻撲了個空,就這眨眼功夫,王知府已經搬到正堂了。
次日,許久不曾舉行的排衙儀式因為有了知府重開張。只是這參加人選有些可憐。按照過去規矩,如今府署中只有李佑和幾個增補的吏員可以上衙,未免太稀落,為給知府壯聲勢,這日一堆衙役雜役也進了大堂充人數。
人數雖滿了,但目前也只有李推官可以參事。李佑便當仁不讓的開口道:“下官參請府尊上書朝廷,運湖廣倉米至我蘇州府。”
王知府道:“可。”
昔年諺語曰蘇湖熟天下足,隨著江南大片土地種植桑麻已經成了老黃歷,黃歷則是湖廣熟天下足。這年頭,天下也只有湖廣地區有多余的米運來蘇州救市了。
李佑不管怎么打主意,都離不開湖廣。之所以他昨天先去找趙良義,主要原因是為了效率。若按官方程序,蘇州府要先上奏朝廷,朝廷有了決定再轉湖廣布政使司,湖廣方面繼續斟酌計議…一圈下來,糧食到蘇州耗時兩三月都是少的。
相比之下,趙良義幾封信直接送到湖廣后若有效果,大批稻米順江而下,旬月之間就可到蘇州府賣。只要有源源不斷的糧食運進來一切就好辦,多了自然就降價。
但現在趙良義這邊出了意外,李佑也只好請王知府上奏朝廷了。見效之前還有段時間,李推官感到自己的壓力相當大,成千上萬的人吃不起飯騷動起來,豈是那么好化解的?
李佑百般思量,覺得這個問題真的死路無解了,他哪里有本事馬上變出幾十萬石實打實的糧食救急?沒有糧食,什么辦法到后都是白扯,這可如何是好?
排衙散了后,王知府單獨留下李佑道:“雖你是蘇州人,但本官也實話實說,吳民眾習于工商而少有恒產,其性輕心易動,好聽流言,動輒聚眾鼓囂哄鬧引得滿城風雨,一二百年來都是如此。此時米貴,難免多事,朝野皆知是前任錯也,你不必過于在意,熬過數月總能平息。又不是沒有人保舉你。”
李佑答曰:“在其任便謀其事,今城中多患,盜搶成風,身為理刑官豈能坐視。”
王知府又道:“哪朝哪代沒有此等天災事,比眼前慘者比比皆是。你當我盡人力爾,豈能事事如意,但求問心無愧不負朝廷。”
“多謝府尊教導。”李佑道。
王老知府這番話也是好意,在他眼中李佑任有千般的聰明機敏干練,但也離不了一個詞:年輕。
譬如當前,李佑年紀輕輕剛當上實權七品官,也許是感到鮮也許是熱衷權勢感,或許又是名利心切,導致對于公事的興致極為高昂。若只是積極性高還算正常,但李推官的表現明顯有點過頭,到了既苛刻又亢奮的地步。尤其可為佐證的是,他連女色都拋之腦后了——算起來以風流好色著稱的李探花多長時間沒有緋聞出現了?這正常么?
王知府三十年官場生涯,類似的年輕官員也不是沒見過。于是一來擔心亢龍有悔過剛易折,二來擔心李佑較真鉆牛角尖出現行差踏錯。又想到現在府衙就兩個官員,各自分理無數事務,真不能再少人了,忍不住出言開導幾句。
此人畢竟讀書少又出身卑微,缺了舉重若輕的大家氣度,王知府心中評道。
李佑則感慨道,世人都說做官好,為何我當個官如此繁難?
王知府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這李推官當天便出牌票,派衙役送到幾個洞庭會館和徽商業協會館,召各大糧商一月二十八日至城隍廟共議糧價,因為這些年蘇州府的米糧生意多是洞庭商幫和徽商在做。
二十八日,二十家糧商匯聚城隍廟,李推官驅逐無關人等,強封廟門,令諸商計議,半日無人言語。
李推官欲強抑米價,曰:“每石一兩五錢。”
諸商不許,辯曰:“百貨萬物皆隨行就市。米貴則請官府出倉平糶,焉有只言片語定價之理。”
又閉半日,請增五錢,李推官始放人出,門外等候人群猶疑不已。
其后奸商奔走相告曰“官府已別無他法矣”,米價復漲至三兩,府情嘩然。
李推官怒極,聚府縣衙役并守備兵丁數百,意欲強征米糧平市。
知府王公喝止道:“官府明搶,爾欲效南平賊乎”遂作罷。蓋此輩奸商所靠牽連甚廣,王知府老成曉事之故。
米價不抑,風波愈烈,又有北城紙坊雇工,以姚某等數人為領,廣傳文,糾千人叫歇罷工,以米貴之故請增薪資至每日一錢,紙行只允六分。所差甚多,數次相談未果。
兩方連日爭斗不休,殃及無辜。李推官前至其中,厲聲斥道:“前有府衙奸邪,后有糧商蠹蟲,致米價騰貴民不聊生。爾等互為皮存毛附,皆受其害,何苦紛爭不休”
又道:“爾等無,薪資也談不攏,本官為爾決斷。如今以米價上浮為準,一兩以上每漲一錢,薪資隨漲一厘,不必定死,兩相適宜,以為如何?可立碑刻以為信”
在場數百工民,無不悅服,俱頌李推官公明賢能。
然府城雇工甚多,何止紙坊,織傭踹匠以日計薪者各數萬。因米貴鬧薪者風起云涌,有數百成群者,有千人結伙者,城東北處處蕩動,工場家家閉門。此輩得業則生,失業則死。李推官猶如救火鋪兵,奔波無日夜,百般化解,各行立信碑一十八座,全城商匠咸服擁戴,其望益重。
有左右逢迎李推官曰:“大人高恩厚德,彼輩薪資皆漲,米貴不復為患矣。”李推官嘆曰:“你等淺見。人多糧缺情勢不變,徒漲薪資亦何用,僅飲鴆止渴爾。豈不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乎,薪資愈多,米價愈貴。吾無能為力也。”
知府王公語與李推官道:“人力有時窮盡,君可自安心,何苦勞心費力作不可為之事。”
未幾,二月中米價又至每石四兩有余,為數十年來之。小民流傳李推官語道“前有府衙奸邪,后有糧商蠹蟲”,又傳童謠曰“何處求米糧,殺盡閶門商”,蓋因徽商業協會館多建于閶門內外。
二月十三,數千饑民圍攻某徽商業協會館,商幫雇數百健兒持械相抗。一觸即之際,李推官不顧乘轎,馬至閶門。因騎術不嫻熟故,跌落于地,猶自大叫:“朝廷自有法度”
饑民素服李推官,其為者泣跪于地道:“既往幸賴大人恩德有加,每日可多得一二分銀,怎奈賊商漲價不已,吾等家貧依舊食不果腹,今日不得不為爾。”
李推官嘆道:“縱汝,為逆也;阻汝,為惡也。吾本市井微末,枉受天恩得以本土為官,如今任職無方,不能蕩盡府中奸佞,有何面目見鄉中父老,還要請朝廷另擇賢能。”
復上馬去,口中誦詩一道:“此生不盡誤紗冠,誤在德薄撿一官。本自無心求名利,讓得賢良救饑寒。”
頓有數百民眾尾隨高呼:“李大人何忍拋我等不顧”
李推官向府衙而行,追逐尾從愈多。至府衙內,李推官將烏紗掛于后廳架上,換青布衣衫而出,拜別知府王公道:“在下掛冠去了,唯別而已。”
王公愕然不能語,一時阻之不及。
衙前民眾蜂擁群集,齊呼大人官號。李大人寸步難行,牽襟攀袖跪拜哭求于道者無數,又嘆道:“百姓不得安生,都是吾之過也。”
旋即入衙自后門而出,一路乘舟沿虛河而上,徑自回鄉。
此時府尊王公忽以手撫額道:“李小兒好一手以退為進金蟬脫殼叫你卷了一城聲望出逃,待到事了還得把你請回來,老夫又漏算矣”
立于舟頭,李佑對長隨張三道:“能力有限無計可施時,為何一定要去解決問題?推掉責任即可,下策是直接推到別人身上,上策是叫別人根本不會責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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