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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為民請命與枷號示眾

  李佑匆匆去了虛江縣衙,沒半天又連夜匆匆回了府城。

  十二月十五日清晨,蘇州府府署響過幾通擂鼓,每天一次的排衙例行開場,自同知以下官吏齊聚大堂拜見知府。同時各色人等有大小事宜依次向府尊稟報請示,聽候吩咐,這叫衙參。

  官場中人都曉得,京官雖貴,但也有羨慕地方父母官的地方。一是地方主官號稱代天子牧民,為在百姓面前彰顯官府威嚴,出入有華蓋儀仗,風光煊赫,而京中官員不可能有這些排場。二是地方官父母官可以享受到每日排衙的氣派,屬下大小官吏數十人一齊參拜,宛如山寨版皇帝上朝一般——他有黃鐘大呂,咱有梆子擂鼓,他有內侍呼喝,咱有衙役喊話。而在京中即使當了尚書閣老,也沒這受用。

  話扯回來,蘇州府大堂里今日衙參,王同知照例被省略過去,由通判老爺開始,然后是推官、經歷、照磨。官老爺們扯完,該六房吏目參事時,卻見在同知廳里和王老頭一齊坐冷板凳的李知事突然排眾而出,上前對知府拱手拜道:“下官有事要參,近日米貴不止,城中貧民糊口也難,請府尊開倉出糶,施行善政。”

  眾人俱都感到意外。李知事自從到任以來低調的很,衙上從來不發一言,今日不知為何說起話來,再說倉事自有通判分管,李佑有點越俎代庖了。還有,這姑蘇倉情形如何,堂中官吏心里都有數,只剩了些明年春荒都未必夠用的應急米,現在怎能出糶平息米價,念至此眾人不禁都嫌李佑多嘴多事。府衙也不是沒去補救,怎奈越回購米價越貴,從外地運又遠水救不得近火。

  毛知府心里漸怒,暗道上次那事本官還沒來得及發作你,你倒繼續蹬鼻子上臉,當真以為本官動不了你嗎?呵斥道:“微末小子也敢妄言政事!倉事何用你多嘴…”

  未等毛知府說完,李佑卻不分尊卑的打斷了他,大聲斥責道:“府中民不聊生,府尊大人卻連月來安居如泰山,視黎民疾苦如無物乎?我蘇府百姓何辜,遭了你這等昏官主政!尸位素餐!昏庸無能!無廉無恥!”

  大堂里的官吏衙役都被驚得目瞪口呆了,一個小小的比吏員強不到哪去的九品雜官主動去和頂頭上司四品正印大員對罵,這是什么狀況?有些在衙門做事三十年的老吏也沒見過這樣的情形,心里嘖嘖稱奇道,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

  即便是毛知府也沒想到李佑這小人物竟會當面潑婦罵街一樣的辱罵他,氣的胡須顫動不停,早沒了冷靜,伸出手抽出簽牌摔下去厲聲道:“給本官打!”

  李知事面無懼色,慷慨激昂道:“即便打死又如何!下官為民請命,何懼一死!”

  王同知冷眼旁觀,心里嘆道,你演的太投入,過火了。他站出來對毛知府說:“李大人是官身,犯了錯自有有司懲戒,府尊要存些體面,難道幾句諍言也聽不進耳么。”

  毛知府把李佑嘴臉看在眼里,不知為何聯想起了本朝那些前仆后繼的挑逗天子、并求廷杖求挨打求名氣的前輩們,當時還有些追慕,現在忽然覺得這種沽名釣譽的行為真令人作嘔。求仁得仁,那就成全他…毛知府拍案道:“左右來人!將這目無尊上的賊子推出去枷號三日示眾!”

  王同知又出頭抗議道:“此為亂命!府尊無權如此處置朝廷命官!”

  毛知府咬牙切齒道:“那又如何?”

  那些衙役不會聽王同知的,走到李佑前面做手勢道:“李大人請罷,不要逼小的們動手。”

  李佑冷哼一聲,昂首挺胸出了大堂。

  枷號示眾這種刑罰,也是常見的,經常用在欠了糧稅或者德行有虧的人身上,枷在衙門外以儆效尤,李佑卻沒想到今天自己也要挨上一遭。

  本來李佑是內穿厚皮褲防打板子的,他現在好歹是官身,毛知府也不至于扒了他褲子打,但是看來白準備了。不過戴木枷應該比挨板子要輕松些罷,估計也戴不了一時半刻,算是體驗生活了。而且他早就交代過張三隨機應變,下面大概也沒什么問題。

  雖然想的輕松,但看到當班衙役抬了木枷過來,李佑頓時就變了色——這木枷也是分等級的,有二十斤、四十斤、八十斤、一百斤幾種規格,這班衙役搬來的正是百斤重的那種…

  這樣的木枷,哪里還算戴著,直接就能把人壓在地面上,無論是坐是跪,形狀都十分屈辱,大丑大惡之徒才會有的待遇,李佑豈能丟這個面子?他心下了然,這些賤役是要打落水狗討好知府,大怒道:“爾等這些狗賊,膽敢如此!”

  那領班的衙役姓胡,皮肉不笑道:“李大人要怪就怪自己罷,好好地日子不過,卻去觸府尊老大人的霉頭,小的吃這碗飯總不能叫府尊不痛快。”

  “你若叫本官不痛快一時,本官叫你不痛快一輩子!”李佑訓斥道。

  胡班頭不屑道:“等李大人作了知府再來說這些罷。”

  小人,真是小人。李佑氣的七竅生煙,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會有這樣一種情況,但又無計可施,毛知府沒有正式坍臺之前,他李知事的話什么用都不頂。

  早知如此,今天演戲就該收斂一些的,李佑心里后悔道。他正在沒辦法時,聽到旁邊有人喝道“住手”!轉頭看去,居然是洪巡捕。

  在府署里,要說對李佑的了解,王同知是第一,其次便是洪巡捕了,怎么說也是直接打過幾次交道的。剛才在大堂里,洪巡捕見了李佑的言行就感到很怪異,他深知李佑絕對不是一個如此正義或者莽撞的人,正常人都不會干出九品下屬辱罵四品上官的事情,更別說李佑這樣有心眼的,而且他還知道李佑的靠山陳知縣背景很深。種種情況綜合起來,可以斷定其中肯定有什么深意。

  想來想去,洪巡捕悄悄從大堂中溜出來,到了外面先給李佑賣一個好,喝止住了胡班頭。洪巡捕身為類似于總捕頭的角色,地位比胡班頭高太多了,有他發話,胡班頭不敢直接違抗。

  “你們閃開一些,我要與李大人說幾句話。”洪巡捕揮手道。

  李佑苦笑道:“洪巡捕連這也來談買賣嗎?減一斤木枷什么價錢?”

  洪巡捕低聲道:“李大人說笑了,在下想問問李大人今日舉動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啊?”

  “本官掐指一算,知道今天罵了府尊有好處。”李佑裝模作樣道,“洪巡捕能給換個木枷,定有厚報。”

  洪巡捕深深看了一眼李佑,心里盤算道,聽說那馬巡按身為欽差都奈何不得陳知縣,可見陳縣尊背景之大,而這陳縣尊又和李知事關系極其密切,又聽說趙家巷趙府的三老爺也是常和李知事往來的,所以李知事總不會沒有后路。此時幫他一次,也不失為雪中送炭的人情,應該會有回報。即便被毛知府責怪了,也不是不能彌補,最差結果也就是熬個一年把已經干了五年即將六年到期的毛知府熬走。

  得出一個結論,這筆買賣值得。盤算完畢的洪巡捕將胡班頭叫過來說:“換個最輕的,大老爺責怪下來我有承當。”

  就這般,李知事被扣上木枷,推出了府衙大門,立在八字墻下示眾。

  話說府衙大門外從來都是很熱鬧的,用現代術語稱作“衙門經濟”。從賣筆墨紙硯的到代寫狀子的,從進衙辦事的到告狀打官司的,從中介掮客到看熱鬧的閑人,從談事的茶攤到管飽的飯鋪,一個詞,熙熙攘攘,總而言之,人不少。

  今天某人一被推出來,就引起了衙門口無數人的注意。枷號示眾對這些常年在衙門口打混的人來說不稀奇,但身穿青色官袍的官老爺被戴上木枷拉出來展覽就罕見了,少不得上前強力圍觀。

  “這不是才上任沒兩三個月的李知事么?”立刻就有人認出了李佑。

  “能給李知事戴木枷,只有府尊大老爺可以的罷?犯了什么事情?”

  “你不懂了罷,這就是那傳說中的政治斗爭啊!我聽說李知事是王同知的人,而王同知又和府尊不對付,李知事定然是被府尊抓住了痛腳修理。”

  “前些日子聽說李知事為百姓寫了首詩諷刺知府大老爺,不會是被報復整治了罷?這世道沒天理了。”

  李佑兩眼望天,心里大罵張三這狗奴才怎么還不出來,老爺我快成耍把戲讓人看的了。

  終于見到張三踉踉蹌蹌從府衙里奔出來,跪在李佑腳下抱著大腿哭喊道:“老爺啊!你又不少米吃,米價貴到一百兩又與你何干,倉米出糶不出糶又與你何干?為此頂撞府尊值得什么!可憐老爺堂堂官身要受這刑具加身之辱,那些無知小民誰會念你的好,實在犯不上啊!”

  有了張三這一喊叫,圍觀眾人齊齊嘩然,這些人誰也不是富翁,米價之痛感同身受的。聽見李大人是因為糶米問題得罪了知府被懲治,當場群情激動起來,一齊為李佑歡呼叫好,贊譽之言滿天飛舞。

  聽到耳中讓李大人感到輕飄飄的舒爽,他明白為什么陳知縣為什么熱衷于刷聲望了。

  其實我沒有那么好…李佑兩手隔著木板,勉強挨著對人群作了像是拱手的姿勢,朗聲道:“李佑無能,愧對鄉親父老,這官不要也罷。”

  在一旁看守的衙役心里譏諷道,不過是個百無一用的冷灶官,充什么大人物樣兒,跟這些小民玩深情互動有個屁用,一萬句頂不上知府大老爺的一句。

  這時一隊人馬突然出現在府衙大門外,亮出了官牌儀仗,有前導大喝道:“欽差總理蘇州糧儲事南京都察院副都御使奉命到此!閑雜人等回避,蘇州府速速迎接!”

  欽差?當場有門禁慌得亂滾帶爬的沖進衙門里稟報去了。

  可算來了!李佑大喜,他昨天在虛江縣秘密見過這位老大人的,所以今天才敢肆無忌憚的扮演鐵骨凜凜為名請命的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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