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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三十章 貶低與捧殺(下)

  作為當事人,李佑反應最快,其他人隨即也都反應過來了。如果把新衙門抬高到三品,那意義就不一般了,不僅僅是升了兩個品級這么簡單。

  五品是一道門檻,低級向中級的門檻,三品也是一道門檻,中級向高級的門檻。除去極少數特殊例子,只有三品以上,才可約定俗稱為大員或者高官,這道門檻不好邁過去。

  成為正三品衙門,則意味著正印堂官必然也是正三品。無論如何也可以肯定,李佑作為一個資歷不深、又很年輕的正五品,即使能跳到一丈高,也夠不著正三品的邊緣。

  到那時只怕他連正四品副職堂官都當不上,以他正五品的級別,只能充任文宣院內設某機構的屬官。

  那樣還有什么益處?對李佑而言,甚至不如眼下處境,至少名義上司國子監祭酒石大人徹底放了手,他在辦報廳總裁官位置上沒有掣肘之人。

  他李佑辛苦半天,所為何來?不就是想借機搭順風車,成為朝廷新衙門的正印堂官么,如此才能算是在官場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正所謂寧為雞口,不為牛后。

  當然他不會在奏請開衙的章疏上很沒品位的毛遂自薦,但作為朝廷官報現有的執掌人,獨立開衙后也該順理成章的出任正印堂官,無論這個衙門叫什么名字。

  但前提是,他的級別能合乎要求。不然就是天子親自簡拔,也不可能讓他去當什么三品文宣院院使。

  彭閣老仍在繼續吹捧:“臣私下里反復思忖,越想越覺得李大人所奏十分正確,堪為遠見卓識之略。輿論涉及人心,故而斷無小事,還請陛下務必重視!文宣院改為三品衙門,方足以彰顯朝廷態度…”

  事關自家前程,李佑不得不出言反對道:“次輔此言差矣!”

  彭閣老反問:“莫非李大人又想說。報紙之事沒那么緊要?”

  李佑侃侃而談道:“閣老之言,未免有揠苗助長之虞。此事乃新生之事,前景好壞莫測,理當謹慎為好,未料勝先料敗才是正理。

  若設三品衙門品級太高,對朝廷影響也太大,實屬輕率冒進。一旦有所差池不便善后。還是先設為大小合適的五品為好,常言道船小好掉頭。如若出現差錯便于糾正。”

  提議將文宣院衙門改為三品的事。殿中大多數三品官員沒什么興趣參與。因為他們已經不是六部侍郎就是寺卿,下一步考慮的位置是尚書或者巡撫,所以就算多出一個三品衙門,與他們前程關系真不大。

  而一些老資格四品則躍躍欲試,想要支持附和彭閣老的意見。多一個三品衙門就多了一個升官機會,何樂不為?

  又聽彭閣老說:“做事自當一鼓作氣全力以赴,豈可瞻前顧后、畏手畏腳?”

  李佑繼續辯道:“熟慣事情可以如此。但新生事不同,乃是摸著石頭過河。所以一步一個腳印的好。如若彭閣老以為文宣院定為五品太低,那今后事情漸漸步入正軌后。可以再將衙門就地升級,有何難哉?”

  以后就地升級?這是想要便宜你么?彭閣老想道,正要再說什么,那李佑又開了口:“辦官報之事,目前仍在摸索嘗試,模樣多有不完善之處,虧空也尚未消弭,很有可能再次陷于半死不活境地。

  遍覽殿上諸公,能做到三品柱石股肱皆不容易,如果主持文宣院,一時不慎官報又陷于困境,那將何以自處?又將何去何從?拔苗助長的彭閣老肯承擔這個責任么?但若僅僅是略小的五品,那就很好處理,對朝政影響也不大。”

  別人說這些話,未必能令人信服,但李佑如此說,意義就不一樣了。畢竟新式報紙概念是李佑首創的,也是在他手里展示出威力的,別人目前尚無成功案例,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是權威。

  殿里那些蠢蠢欲動的四品朝臣,此刻忽然齊齊的收住了心思,李佑這話,不簡單,真不簡單,很意味深長。

  不知道其他人是否聽出了李佑的意思,但彭閣老認為自己聽出來了,這幾句話含有綿里藏針的威脅——無論誰來當這個三品文宣院,把事辦砸了別怪我。

  若是別人吐露出這種意思,那就是氣急敗壞的表現,彭閣老只會一笑了之,但他不敢這樣輕視李佑,李佑絕對有資格說這番話。

  彭閣老之所以提議將文宣院升級為三品,是因為他有個故舊擔任僉都御使已經八年,算是最老資格的四品官,也該著升遷了。所以彭閣老出面試探一下,想看看這次有沒有機會,為這個故舊爭取升為三品的機會。

  不過李佑的暗中威脅像是潑了一桶涼水,將彭閣老澆醒了。送故舊去當李佑的上司,而且一個還是滿懷怨望又掌握實際業務的李佑,那不是羊入虎口么?

  李佑志在必得,卻被剝奪了晉身正印堂官的機會,豈肯善罷甘休?上次朝廷剝奪了他辦報的權力,后果如何?有天子撐腰,他的報復不是那么令人好受的。

  遠的例子有蘇州的毛知府、石參政,近的例子有揚州的羅參政、丁運使、楊撫臺,更近的例子還有國子監辦報廳兩個前副總裁官…

  上面這些人一個個閃過心頭,無數先例告訴彭閣老,李佑的威脅不是說笑,不能把自己人送去給李佑當靶子,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再說李佑辦官報那個思路不錯,客觀上并沒有對他們不利,暫時何必多此一舉?無論是否新開文宣院,報紙在實際上已經掌握在李佑手里了,所差只是個名頭而已,為這個虛名和李佑死拼到底并不值得。

  想至此,彭閣老并不再說什么,退回了班位。

  首輔出來晃了晃,回去了,次輔出來晃了晃,也回去了。排行第三的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眼觀鼻鼻觀心,沒有出面的意思,他是看天子臉色的,天子貌似偏心李佑,他有意見也只能忍著。

  至于盧閣老,肯定是大力支持李佑,另一個大學士楊閣老對李佑態度向來還可以,想必也不會唱反調。最末位的東閣大學士金閣老,這個情況下是什么態度已經無關緊要了。

  內閣大佬如此,基本上就定下了調子。眼見大局已定,天子正要開口下達圣諭時,今日侍班的翰林院編修李登高突然從旁邊出列,有本要奏。殿中君臣好奇的看向李編修,不知他又有什么話講。

  李登高聲音略顯尖利,“報紙為圣上不可不察,李佑出身卑劣賤役,人品本是低下,身無功名,才學不足,焉可托付主持公論之重任!”

  本來殿中還有些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但聽到李編修的話,登時又變得鴉雀無聲落針可聞,無數道目光變得愕然。

  俗語云“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李登高這些話,那既是打臉又是揭短,把李佑往死里去得罪啊。

  話說在朝堂上相爭時,還真沒人拿過李佑出身來當靶子攻擊。原因有這么幾個,一是李佑各種光環太耀眼,某種程度上可以抵消出身不足;

  二是并非人人都有好出身,攻擊李佑出身,容易形成地圖炮,得罪一大片出身差的人,從而平白樹敵;

  三是朝爭本是論事,拿出身說事反倒顯得沒理,而且是品格低下到只會撕破臉人身攻擊,和辱罵別人禿子、聾子、瞎子、瘸子有何區別?這就是自損形象,少了些許風度。

  四是李佑雖然沒出身,又升遷很快,短短兩三年就從七品升到了五品,但過程卻都比較扎實,中間沒有太大詬病。官場上實力為尊,既然李佑安安穩穩坐到了這個位置,也是有他本事的,攻擊他出身從另一個方面也是說朝廷識人不明。

  故而今天李登高公然這樣撕破臉,當著群臣的面大罵李佑出身卑劣和不配擔當重任,當真是前所未有,不由得使人驚愕。不過并沒有人幫腔,就是李佑的仇家也沒有趁機出來胡亂撕咬的。

  李登高與李佑有梁子,眾人都是知道的,在去年天子南巡時,李佑言辭犀利曾將李登高羞辱到跳水自盡,這仇說小真是不小。

  之后李佑做官越來越強勢,而李登高一直比較低調,仿佛吸取了教訓,知道在官場上該隱忍時就隱忍。卻不想此時李編修又跳了出來,難道是看著李佑步步青云,終于忍無可忍的爆發了?

  李編修畢竟還是太不成熟了,而且心胸過于狹窄,被嫉妒之火蒙蔽了心竅,這才昏頭昏腦的做這驚人之語。他這種行為,和潑婦罵街沒甚區別啊,有些話是不該說的,眾人分析完畢后感慨道。

  然后眾人繼續好奇的等待,不知道李佑面對此等局面,又將如何應對?無論如何,出身和功名確實是他的短處,與李登高在這方面糾纏起來,他自己的臉面也不好掛得住。

  看著李佑緊咬牙關、面色鐵青的模樣,彭閣老等人不禁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李佑號稱朝堂上辯論無敵,那也都是要講規則的,遇到眼下李登高這根本不講理的、被嫉妒沖昏頭的失心瘋,看他能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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