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完大道理,李佑開始宣布實事,“本官絕非紙上談兵、不肯做事之人!從今日開始選拔人才,有意者可去各班齋長處報名!初次欲擇優選用六十人,月薪暫定為三兩!等人選定下后,就是我大明的首代報人,報所便可以成立了!”
三兩!這個收入絕對不低,在當今世道,每月三兩銀子稱得上高薪,普通工匠或者店伙也不過一兩到二兩。
已經走到公房門口的石祭酒聽到李佑宣布開始選人,愕然回首,他這也太著急和輕率冒進了!做事有這樣做的么?今天只是他上任第一天,坐席未暖啊。
李大人訓完了話,率性堂監生們三三兩兩的離開了彝倫堂前,邊走邊議論紛紛。很顯然,督學御史大人畫出的這張大餅是很有吸引力的,前提是真像他所說的那般美好。
躍躍欲試者不少,六七百人中選六十個,這幾率已然不低了,至少遠高于選官。當然監生的首選仍是選官,但若選不到官,與其在監中蹉跎滯留,還不如去當這個什么報人并等待機會,又不是當了報人就不能辭職了。
李佑對長隨韓宗低聲道:“將那老監生帶到我的公房里,我要與他談談。”
韓宗應聲而去,又有雜役到李佑身前稟報說:“祭酒老爺有請。”不知道石祭酒還有什么話可說,李佑便轉身去找他。
雖然石大人方才聽李佑激情澎湃的演說時,也被感染的在心里晃了一晃。有一種執筆辦報揮斥方遒的沖動。但聽到李佑急忙倉促開始選拔,再回到房中冷靜下來后,便覺得有不對勁地方。
見到李佑過來,便質疑道:“你這件事,八字還沒有一撇,便大張旗鼓的鼓動監生,妥當么?”
他看出了點什么?李佑顧左右而言它。“有什么不妥當的?只要肯去做,完全沒有什么問題。”
“你倒是敢說!你承諾辦報讓一百監生衣食無憂,紙墨都要花錢。一年至少數千兩,銀子從何而來?國子監是沒有這個銀子的。”
李佑信心十足道:“錢財不勞石大人掛懷,本官自有法子籌集。不想著賺大錢,維持收支是不成問題的!今天本官便讓工匠開始制作字盤,同時這兩日選拔人才辦報。”
見李佑只談如何去做,卻不談責任問題,石祭酒忍不住憤然道:“你許諾讓諸生指點江山針砭時弊,這完全就是編外御史,朝廷那邊會如何看待尚不可知,同不同意更是不可知。事態不明時,本官看你一意孤行的如此輕率行事,不像是年輕人急躁冒進。只怕是故意為之、別有居心罷!”
李佑面色一變,“石大人說的這是什么話?本官聽不明白。”
石祭酒拍案道:“你不但要當青天,你還要當能臣。要當能臣就不愿意擔當庸碌無能之名,所以就故意如此刻意表現推脫掉自己的責任!
若能辦的出來,自然是皆大歡喜。又讓你功成名就,聲譽日隆。如果辦不出來,你也可以做悲憤狀,托辭已經盡心竭力要做事,只是朝廷不許所以無可奈何。
到那時,你或者憤而辭職。或者借此脫身甩脫國子監督學差事,反正絲毫不損你半點名聲!傳揚出去,不是你李大人不做事,是朝廷不讓你做事,監生都是讀書人,說不定還能給你傳出個好口碑,是也不是?讓我想起了三年前你在蘇州府平抑糧價的事情,那時你故意與糧商決裂然后掛冠而去,最后反而滿城好評。”
李佑被揭穿了心事,有點惱羞成怒道:“世間做事,誰敢說自己百分之百成功?若都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半點風險也不肯承擔,那什么事也別做了!”
石祭酒毫不客氣的指責李大人,“你雖然輕易冒進,其實對你自身根本沒有風險,這點事影響不到你前途,動搖不了你的根本!但卻是拿著監生的前途去冒險賭運!
你想過沒有,這些已經被你挑動起來的監生,或者已經被你拉下水后,做到一半忽然半途而廢,那將會如何,又該如何自處?豈能不對朝廷充滿怨望?萬一朝廷有所追究,后果又如何?”
李佑冷笑幾聲,“倒了霉那就是他們命不好!別說我心如鐵石,這個世道總是有人命好,有人命不好的,誰也無法讓所有人都好命,能給他們創造一次出頭機會去試試就不錯了!總比讀了一輩子書,最后學無所用的好。”
隨后李佑又諷刺道:“你石大人宅心仁厚、愛護監生,可惜當了兩年祭酒連機會都創造不出來,今天照樣挨罵,這就是好官了?”
石祭酒當即吐血三升,此次爭辯徹底大敗。
李佑回到自家公房,先前那老監生正守在門外恭恭敬敬的等候他,看到后連忙見禮:“學生白斯文,拜見督學老大人!”
李佑點點頭,簡潔明了的問道:“你是否愿來報所作主筆?”
“老大人垂青,在下愿效犬馬之勞!”白斯文再次行禮道。
“那好,本官便將你名字記下了。”說完這句,李佑沒有其他多余的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只有韓宗在一旁云山霧罩,不明白老爺為何連考察都沒有,直接就把這個老書生選用了?
對李佑而言,根本不用考察了,老監生白斯文先前的表現無非是兩種原因。第一種原因是他無路可走感由心生,確實激動到不能自已。若真如此,給他一個機會出頭,就能輕易收取忠心。
第二種原因是他抓住機會,故意跳出來討好自己,以此投機取巧。若是如此,也這說明此人有意向自己靠攏,而且敢于向自己靠攏。對于識時務的人,當然可以先用,李大人并不歧視這樣關鍵時刻敢于搏出位的人。
無論他是哪種可能,暫時都可以看做可用的,更具體的只有在日常做事中才能觀察出來。況且此人在國子監熏陶了這么久,文字方面差也差不到哪里去,須知報紙辦好并不是靠文字。
接下來兩日,李大人一邊接受報名,一邊忽然轟轟烈烈的抓起學風學紀。有五個不長眼的監生頂風犯錯,被抓住后打了三十鞭以為懲戒,并吊在甬道兩旁示眾。
至于前來報名的,兩天有五百多人,倒叫李佑這外來者無從選起。干脆將這個責任放給了監中學官,一人給了幾個名額,叫他們自行推薦人選。這也算是籠絡人心。
二月初十,李佑正在典籍廳,指導工匠制造字盤。不是李大人事必躬親,實在是因為需要根據報紙版式,設計幾種固定格式的字盤,李佑不出面,別人誰能知道怎么辦。
其實在李佑構思里,并不是想辦純政治類的報紙,對監生說的針砭時弊議論天下事,都是掛羊頭賣狗肉用來當幌子賺名聲的。又不是慈善事業,本質上還是要賺錢維持生存才是王道,否則沒有長久的道理,所以還得向都市類報紙靠。
在他想法里,大約可以分四個版塊,第一個是政論思辨,用大道理來掛羊頭、第二個是京城百態,用花邊新消息來賺眼球、第三是商情知曉,用廣告賣狗肉、第三個是九州廣聞,用奇聞異事增加趣味獵奇。
忽有雜役匆匆跑來,稟報道:“禮部給督學老大人傳話,明日在東朝房廷議辦報之事。”
李佑聞言便明白了,這肯定是石祭酒向朝廷上奏辦報之事,天子下發廷議。而國子監歸禮部主管,所以廷議也就由禮部召集。新鮮事物出來,少不得又是一番唇槍舌劍。
及到次日,李佑和石祭酒進了皇城,過承天門、端門,來到午門外東朝房,與內閣、九卿見了面。這次是個內廷外朝的小集議,沒有科道詞林在場,大佬們拿定了主意就上奏天子,省心許多。
李佑行過禮,偷偷掃了一圈,看著諸位大佬正襟危坐、神情莊嚴,他心里只想發笑。他的構想放在上輩子那個時代,其實就是一份都市報而已,能想象電視上才能見到的大長老們一本正經的認真討論該不該辦某都市小報的樣子嗎?
正在李大人想入非非中,禮部尚書海書山開了口,“國子監前日為辦報之事進奏,陛下詔令我等集議,諸公有何見解?”
朝房中卻是一片沉默之聲,大佬們喝茶的喝茶,閉目養神的閉目養神,數金磚的數金磚,沒有一個發言的。第一這是李佑的事情,第二又不是生死大事,無論贊同不贊同,腦子有病才去當出頭鳥。
大佬們不說話,李佑也就陪著耗時間,低頭一動不動。如此過了半晌,海尚書大概覺得這樣下去實在不像話,他這個主持人也面子無光,便開口道:“李大人先說明狀況罷。”
李佑又行禮道:“具體狀況,想必石祭酒奏折中都已寫明,諸公若無反對,在下便照此而行。”
李佑這么說過,再不說話就變成默認了,當即有人便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