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是朝會日。今天李佑被特許入朝,不用巡街了。原因就是在上次大朝里,宣課分司大使陸元廣彈劾他,天子令他上殿自辯。
天色昏黑,瑟瑟寒風。在這個冬日清晨,李佑穿過金水橋,混在都察院方陣里,一邊懷念暖轎巡街的美好日子,一邊熬過了高度程序化的大朝會。
大朝會是禮儀,下面的文華殿朝議才是重頭。京城數千文武臣子中,只有那么四五十個可以固定去文華殿議事,若在皇極殿舉辦大典,能進殿朝參的也有這些人,所以官場俗語稱為“殿上官”。
李大人的權位在御史與京兆尹之間,因為是本朝新設官職,屬不屬于殿上官尚是模棱兩可、有待爭議。但兩三個月前陰錯陽差的,李大人被責令免朝參,于是乎這個爭議也就休止了。至于今日上殿,是特事特請。
李佑在去文華殿的路上,看見了陸大使,因為彈劾了李大人的緣故,這小小九品今日也有幸上殿。
不過兩人只是遠遠對視一眼,為了避嫌沒有交談,畢竟他二人在公眾面前,暫時還扮演著對立的角色。
其實自從前幾日,陸大使在朝會上慷慨激昂后,他的根底就被很多人查出來了。不查還好,一查更令人迷惑不解,這位陸大使居然是由司禮監秉筆太監段知恩得官?
那此人也太正直了罷…段知恩助他得官。他就彈劾天子左右有奸邪;李佑上書薦舉他,他反過來就彈劾李佑濫用職權。雖然說這些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實,但也輪到誰也不該由他來彈劾。
說他受段知恩指使,或者說他與李佑串通,都是前后矛盾。或者說,此人大公無私的比海瑞還海瑞,只論事實不論私情?
是真的假的?諸公回想起來,不由得紛紛感慨道。這年頭藝術家層出不窮哪。從那日朝會上陸大使的臨場表演來看,怎么也看不仔細究竟是真是偽。
李佑在盧閣老身邊亦步亦趨,閑談幾句,進了殿后便找到位置靜立不語,心里默想接下來的臺詞。按他的計劃,今天他要故意“敗”一場。
之所以要求敗,第一個原因是借坡下驢。了結呂家之事,同時給白侍郎釜底抽薪。
道理很簡單。從龍派死命圍攻彭閣老。一個罪名就是勾結商家構陷大臣,這罪名雖然不大但很招人忌諱、另人側目。
但如果李佑搶先認錯,承認對呂家濫用權力,公開放了呂尚志,并賠禮道歉呢?那么呂家構陷大臣之說自然就消于無形,彭閣老也就沒了這個罪名,對他的圍攻自然也就成了笑柄。
只怕那白侍郎一伙根本想不到。脾氣比天高的李佑能低三下四向商家認錯道歉罷。李大人在牢里好吃好喝養了這么久呂尚志,就是為了這一刻。
李佑知道。反正不可能為這點事真把他怎么樣,認錯就認錯好了。最多罰俸一到三年,對此李大人很門清。別人也不會真認為他怕了呂家和彭閣老。
求敗的第二個原因是迎合廟堂諸公的口味。借這個機會,主動打破自己的不敗金身也挺好,免得大家看著他李佑總是從勝利走向勝利而心有芥蒂。羨慕嫉妒恨乃人之常情,在官場暗潮中說不定什么地方就出現礁石。
輸上一場能消除這種芥蒂、從戰神回歸人間也是很劃算的,太過于出眾拉風也不好,要適當韜晦哪。
所以李佑覺得,與其敗給別人,還不如將自己的敗績送給手下小弟刷聲望,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說不定自己認錯后,還能搏得虛懷若谷、知錯就改的名聲,到目前為止,自己刷出來的種種聲望里,還沒有這一項。
李大人正幻想自己獨孤求敗、以什么姿勢認錯比較美觀時,上面天子已經升了座。禮畢后,景和天子掃視下面群臣,沉聲道:“李佑何在?”
群臣心里齊齊感嘆,這李佑真是簡在帝心的人!朝廷上如此多國家大事,陛下升殿后不問其他先問李佑,由此可見其得天獨厚。
李佑出列趨步上前,答道:“臣在。”
景和天子當頭問道:“昨日你去了阜成門外煤市?”
聽天子這一問,李佑心里立刻反應過來,暗暗叫道,壞了!
當然是壞了,此事昨天剛剛發生,他還未來得及上奏,天子位居深宮卻已經知道了,那么必然是通過宮中太監知曉的。
想想也知道,宮中故意傳言的人會說他好話嗎?若是好話就沒必要向天子說明了!肯定都是關于自己的負面言論,不知天子聽到后作何感想。
叫苦歸叫苦,李佑不能怠慢天子,口中答道:“臣確實去過。此事昨日才發生,但臣尚未進奏,不知陛下從何得知?”
景和天子怒道:“宮中都已經傳遍了,朕豈不得知?你很好,竟然拿朕賣直邀名!”
昨天煤市的事兒結束時天都快黑了,距離現在也不過十幾個小時,殿中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聞言嘩然。心里不約而同的想道,這李佑又干了什么事情,刷名望刷到天子頭上去了?
靠!至此李佑實打實的確定了是怎么回事,肯定有內監故意斷章取義的遞小話!不禁高呼:“實情非是如此,陛下當有所誤會!”
對李佑的辯解,天子并不聽,又恨恨道:“什么誤會?難道百姓可以購煤,朕就購不得?朕就活該受凍?朕這宮中訂購的煤,就活該任人取用,隨意散給民眾?朕在你眼中,還不如平民百姓么!”
在天子眼里,他對李佑已經夠厚道了,但這李佑確實有點恃寵而驕,必須敲打!宮中太監在缺煤時去囤積點煤怎么了?難道宮中就不用煤了?也讓李佑這樣看不過眼?
肯定那李佑又是犯了文官病,故意要借此機會,拿他這天子的臉面刷自己的名聲!這種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的人,猶為可恨!
李佑暗中嘆口氣,這次不但沒有先下手為強,反而打草驚蛇,讓對方惡人先告狀了。對方也不傻啊。
真是成事在人,謀事在天!本來依照他的謀算,長公主只要給力點,今日在天子心中至少也是個均勢,不至于徹底一邊倒。
本該是“出宮太監敗壞天子名聲”,結果變成了“李佑故意拿天子刷名聲”,一件事兩張嘴,全看天子聽誰的。
輿論陣地,你不去占領,敵人就會占領。天底下最大的輿論陣地在哪里?就在天子的耳朵邊上,歸德千歲這次過于麻痹大意了!或許對方本沒有想到這么多,但是自己的舉動提醒了他們,結果他們反而有樣學樣、先入為主。
李佑很無奈,他沒有做錯什么,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兩年來一直很靠譜的長公主昨日忽然不靠譜了一次,轉眼間立刻形勢易位,難道昨天她大姨媽來了導致大腦供血不足么?
李佑又想了想,覺得此時越是辯解,越是要被天子認為狡辯,天子不是同殿為臣的人,他具有無限不講理的特權。
故而李大人強行克制住了賣弄口才與天子辯駁的,雖然他認為自己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天子著想,無論怎么說,太監打著天子旗號和百姓去搶煤也太沒品了,宮中難道就沒存貨支撐么。至于其它什么民貴君輕、什么民如水君如舟的大道理更不能在這時候提。
最后李大人僅僅問了一句,“傳言雖多有不實,臣無可對。只斗膽問,宮中是誰向陛下進言談及此事?”
天子畢竟年輕,很坦率的道:“段知恩所言,豈能有假!”
登時滿殿再次嘩然,這天子耳朵也太軟了!別人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一個身邊近幸隨口說什么你就信什么?這樣的人,能是明君么!
雖然大家不很清楚昨日實情,但是西山出了亂子都是知道的,聯想起來,猜得出大概是李佑昨日去煤市鎮壓了企圖作怪的太監,故而導致報復。
李佑突然將官帽摘下,奏道:“臣乞骸骨!”
天子斥道:“你這是要挾么!”
“臣不敢要挾,只是陛下身邊有段知恩,臣繼續為官沒有活路,所以懇請陛下賜給臣一條活路走。”
天子語塞,他知道這種事不能輕易答應,自己身邊那些人確實和李佑過不去,他正考量說辭。但見那李佑不等他說什么,將官帽往地上一扔,決絕的自行轉身向外走去。
這是李佑半年來的第二次被迫辭官。有人唏噓,李佑終究也是要敗的,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天下豈有長勝不敗者。
此外,李佑的仇敵很多,按說他遭到此事,被逼的辭官自清,應該在仇家心目中大快人心。但此時除了些沒腦子的還在幸災樂禍,大多數仇家反而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李佑再可恨,好歹也算是文官一份子,這次雖然慘敗,但卻是敗在了太監手里,屬于外戰大敗。
區區一個段知恩只言片語,都能讓文官戰斗力第一、似乎打遍京城無敵手的李佑丟盔棄甲,這意味著什么?難道說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又到了太監猖狂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