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對泰盛煤鋪的掌柜威逼恐嚇,其實是半真半假、亦真亦假,這是他問話、斷事時的慣用手段,特別占據道義和權力優勢的情況下。
在煤市里轉了幾圈,他覺得小煤鋪也就罷了,本來就沒什么儲存,很容易斷供,這不稀奇。但在泰盛這種大商家當掌柜的人應該不會這么弱智,在他這個官員面前公然肆無忌憚的囤積居奇。
正常情況下,他帶著一群軍士氣勢洶洶的上門買煤,明顯是有權有勢的人物。別說后院有煤,就是真沒有,只怕也要想法子調運一些來應付。哪有如同今天的泰盛掌柜這般,一口咬定就是沒有煤炭的。
要知道,炭和糧、水一樣,都是帶有戰略性質的物資。別說百姓人家,就是皇宮大內,重點儲存以備不時之需的大宗物產就是這三樣。糧是太倉,水是西海子,至于炭,皇宮后面有個煤山,你懂得。
國朝可不是資本家當權的體制,在這大冬天區區一些商人想靠囤積居奇的擾亂煤市,擾動京師不寧,朝廷追究下來,殺人都是有可能的。再嚴重點,李佑都可以上疏奏請辦他一個“圖謀不軌”的大罪。
所以李佑覺得其中必有內情,果然,隨便嚇唬了幾句,就聽到點內幕,不過這內幕和他猜想的不太一樣。
他原本以為這件事背后有貪財權貴弄鬼,只是不知道是哪些人而已,沒想到是惜薪司太監參與進來了。
這惜薪司是內宦十二監四司八局之一,負責整個皇城之內的燃料收購供給。單獨在西安門內開衙,并在宮外設有數個外廠,其中位于西城的西廠規模最大。
目前惜薪司由直殿監掌印太監代管,不如司禮監、內官監、御馬監這幾個聲名響亮而已。
那掌柜的生怕李佑不信。連忙將惜薪司給的文憑翻了出來,遞給李佑驗看。
李大人接過來,眼見得上頭果然注明了“惜薪司西廠收買阜成門外泰盛煤鋪存煤一十三萬斤”。署名是“惜薪司右司副、惜薪司西廠辦事太監黃庸”,日期則是昨日。
這惜薪司右司副在名義上是僅次于掌印太監和左司副的惜薪司主官了,由于負責收購和貯藏燃料的西廠地位太重要,所以便由右司副黃庸駐西廠為辦事太監。
李佑揮揮手里的文憑問道:“只你們是這樣么?別家如何?”
泰盛煤鋪掌柜很老實的答道:“除去沒貨的小鋪,其它大都如此。除去由西廠收羅的煤,都已經賣完。”
李佑心細,又問道:“只你們一家就十多萬斤。總數加起來,只怕得有一二百萬斤罷。西廠給了你銀子么?”
泰盛煤鋪掌柜隨即愁眉苦臉起來,話里話外透露著不滿,“西廠昨日剛剛尋我訂約,我也拒絕不得。至今時間還短。尚未付款交割,我等心中惴惴不安,不曉得后情如何。”
如果換做能力平平的官員,只怕也就問到這里了,說不定還要泛起幾把廉價不頂用的同情心——看起來又是太監仗勢作孽,強買強賣哪,這商家也是不敢不從,否則忤逆宮廷之類的大帽子少不得戴上幾頂。
然后有骨氣的,就去上疏彈劾太監;沒骨氣的。嘆幾口氣,明哲保身裝作不知道。
但李大人辦了這么多年案子,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案情,問起話來那真是有刨根問底的精明在內。當即覺察到,這掌柜的說來說去,在某關鍵問題上一個字也沒透露。那就是煤的價格。昨日惜薪司西廠以什么價格收煤?
李佑很是知道,想究明真相時,對方越是不想說、越是避重就輕的地方,越是該追問不放。便開口道:“那西廠收買煤炭的時間是昨日,那么以什么價格和你訂約?是以昨日之舊價,還是交割時隨市就價?”
昨日西山礦工作亂的消息未擴散開,煤價差不多還是老樣子,基本就是每百斤一兩銀子左右;而今天這個時刻,煤價已經暴漲到了每百斤三四兩,并且還在變動中。
兩種價格中間的差距很大,李大人很好奇,惜薪司是以哪個價錢收買煤炭?如果是前面一兩銀子的舊價格,那就很明顯了,是惜薪司搶先得到消息后,仗勢強買強賣,暫時壟斷煤炭。如果約定以新價格,那么事情就很有趣了。
泰盛煤鋪的掌柜沉默片刻,無奈答道:“以交割時候的市面價格為準。”
聽到回答,在旁邊陪同的西城兵馬司姜指揮還在迷惑不已,公公們怎么改了性子,做買賣居然如此公道。
他正想時,卻見李僉憲猛然大喝道:“捉人!封店!有敢擋者以逆反作亂論處!”
姜指揮尚未反應過來,又聽到李僉憲下令道:“速速遣人去召集西城兵馬司官軍差役,以防萬一!”
說了半晌,這泰盛煤鋪的掌柜自覺已將對方應付過去,年輕官員沒多少經驗,好糊弄得很,卻不料遭受的處置更加嚴厲。
他大驚失色的在李佑面前告饒道:“這又怎么了?小店安分守己,實無作亂之事,望大人明察!”
李佑嫌他相貌老丑,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影響心情,揮手一個耳光將他打到旁邊去。輕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的事情,去衙門里解釋罷!”
方才在聽到掌柜的回答那一剎那,李大人心里便雪亮雪亮了。不由得罵了幾句,這幫死太監是想炒期貨給他李佑找麻煩嗎?這商掌柜也不是好東西,居然在寒冷的冬季拿煤炭開玩笑,他們必然是與惜薪司太監互相勾結!
事情很顯然,煤鋪想囤積居奇賺取暴利,但是缺少大義的名頭,正如前文所說,很容易就被以他李佑為代表的當局政權用“圖謀不軌”之類的罪名鎮壓掉。
但是如果這些煤打上了宮廷的標簽呢?保障大內所用當然是臣民的義務和職責,誰也不敢去搶宮中用物。
那么過幾日,等煤價到了高峰,也許宮中就不需要這么多煤炭了,重新放回市場賣掉也是很有可能的。
這個過程,雖然不知道是誰主導的——要么是惜薪司拉著煤鋪一起做局,最后分給煤鋪一點利潤;要么是煤鋪主動借用惜薪司的名頭,堂而皇之囤積居奇,最后給惜薪司上繳部分利潤。
但總而言之,這兩邊都不是好東西,膽敢在他李佑的職責范圍內惹事生非,企圖給他李佑的光輝完美的工作履歷抹上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