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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五十二章 你真乃福星也

  每每回憶起景和九年五月初七發生的這件事,李佑就會感到自己被莫名其妙的“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了。正所謂,在別人面前婬其妻女者,必在妻女面前被別人婬…

  時間在李大人對報應理論的研究中一天天過去,隨著天子巡幸揚州的喧囂漸漸消散,揚州城又恢復了閑情安逸悠然的氛圍。只不過各種茶鋪、酒樓、浴堂以及街頭巷尾人群里,又多了些談資。

  地方各衙門里其他人可以隨波逐流的懶散,為迎駕事從去年一直勞碌到今年,緊張之后總該讓人喘口氣的。即便是向來勤快的人到了這時候,也會忍不住放松幾天。

  但李大人的公務依舊那么忙碌,一人肩挑府、縣、鹽三衙署,真是片刻也不得閑。

  而且還是江都縣、揚州府這樣出了名事務繁多的大縣大府,鹽運司這邊,又到了今年新鹽陸續開始起運的季節…李大人面臨的劇繁可想而知,若不是倚仗年輕力壯,根本頂不住這種超人負荷。

  更要命的是,這幾個衙門的佐貳官無論什么公務也不敢擅自做主,大事小事都要去煩擾李大人,請示匯報如同過江之鯽,唯恐李大人對自己產生不良看法。

  這很令李佑惱火,也是自作自受。古書云,周公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對此李佑本是不信的,只道是夸張修辭,或者周公他老人家故意刷名望。再忙能忙成這樣?

  當這些典故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并發生在自家身上,親自體會到滋味的李大人只能欲哭無淚,大罵自己活該了。

  這便是有得必有失啊,李佑看著別人朝九晚五的幸福,心里嘆道。

  其實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攬權過多,固然在天子南巡時大出風頭,像個督撫能臣一般在天下人面前露了臉。但事情必是有利有弊。這后遺癥就顯現出來了。

  如今李大人最渴望的。便是朝廷效率高一點,速速派人到揚州上任,將運司、知府這些空缺的正官職務補上,并從他手里分走權力罷!他絕對不設置任何障礙,絕對不再爭權。

  更何況李大人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心思都在什么五城提督之類上面了。他覺得自己在揚州的功業、名望、聲威已經達到了極點,向上升無可升,求無可求。再做出新業績都是無用功,于是心思又開始浮躁了。

  就算坐上四品知府位置,還能比現今一人主管三衙的處境更霸氣么?除非能給他換個鳳陽巡撫做做,但那又是絕對不可能的,做夢都不可能的。

  歸德長公主大約在揚州住了一個月便要離去,此時天子御駕還在江南,聽說快到杭州了。不過長公主并不打算南下去追隨天子南巡隊伍,而是打算直接北上回京。

  對于這個選擇。李佑心里當然是樂意之極。但送行時口是心非的挽留道:“何必如此匆忙,你大可在揚州等到御駕回程,然后隨駕回京。”

  歸德千歲玉面惘然,嘆道:“江左溫柔富貴之鄉,果然是消磨意志的地方,再住下去,只怕我要徹底沉淪于此,想至此不敢久待了。”

  李佑大贊道:“殿下心性見長。”

  這才是比較正常的長公主千歲。夠堅毅夠自制,不能為了短暫的男女私情而影響家國社稷,特別是朝局變幻時期!當然,還有新設五品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馬司這樣的國家大事!

  “而且有些想念小柳兒了。你可曉得,為什么我明明知道你不是好東西,但仍肯許諾助你么?”

  李佑看看左右無人,略有自得的悄聲道:“因為我是小柳兒的父親?”

  “有沒有你。我兒一樣少不了什么,一樣是天潢貴胄大富大貴,只是恰巧借用了你的種子而已!”歸德千歲忍不住嘲諷打擊情郎。

  話頭一轉又道:“只是在行宮初見時,你進了屋后先急急忙忙的尋找兒子,從此可以看出,你還不至于是毫無良心逃避責任的人。”

  李佑無語,他自認心思夠細碎了,但與女人比起來,依然差的很多。這點小細節,都被她看在眼里并認真分析。最后很誠懇地說:“敬候佳音。”

  送走了歸德長公主,李佑開始滿懷期待,人生又有了新的希望,繼續在堆積如山的案牘中奮力耕耘著。

  這日,他抽出時間翻看邸報中的官員任免欄目時,一條消息讓他大吃一驚——浙江按察僉事、分巡蘇松道陳英楨升為揚州府知府!

  李大人再次感到,什么叫做真主角…他的這位老師,做官范兒太主角了。

  他升得快,全因自己上躥下跳、死命折騰、投機鉆營,既勞了心又玩了命,再加上一點點運氣。橫掃千軍樹敵無數,幸賴靠山足夠堅固才如魚得水。

  這陳老師(從理論上李佑該稱陳大人為老師)卻總是不聲不響的、不帶一絲煙火氣的輕飄飄升在他前頭,仿佛信手拈來毫不費力。

  國朝官員根據不同,有很多種近乎固定的升遷套路,都是約定俗成的途徑路數。在套路之外的,就如李佑這般比較異類。

  最讓大家羨慕嫉妒恨的套路自然就是翰林起家,熬到學士或遷轉坊局,接下來出任侍郎,最后尚書或大學士。這是最快最清貴的途徑,第一流進士的路數。

  比較常見的三流進士套路是,知縣起家,行取為御史,在御史任上積攢年資,外放五品按察僉事,以后可升為從四品參議,可再升為四品知府,可再升為從三品參政,可再升為三品按察使,可再升為從二品布政使。最后無非就是巡撫、侍郎、尚書這些終極目標。

  從上面兩種套路就可以看出,一流進士和三流進士之間的區別在哪里了。一流進士的人生就那么幾步,目標直指尚書和大學士。

  而三流進士的前途,有無數道門檻,需要一道一道邁過去,一個不慎就是卡一輩子,連續當十幾年知縣的不在少數。

  就算官運好,不會原地踏步,但那么多道門檻。每一道就是幾年功夫。有多少人具備長壽去奮斗到頭?

  若據此分析陳老師的升官,會發現有很多內涵,不是大明官場中人品味不出來的。

  陳老師當年本該是一流進士入翰林,但卻像三流進士當了七品知縣起家。不過又一躍超擢五品按察僉事,叫李佑目瞪口呆,很為陳老師忽上忽下根基不穩而擔憂,這樣拔苗助長只怕要毀人。

  后來他知道了內幕才恍然大悟,原來陳老師當初是因為太低調,或者是有意隱瞞后臺。所以在館選時被暗箱操作刷了出去,沒有入得了翰林。在時任吏部尚書的許次輔授意下,十分委屈的裝作負氣而出,外放擔任了知縣。

  景和七年年初,陳老師直接由知縣提拔為按察僉事,看似突兀,實際上是合理的,并沒有超出上述的那個升遷套路。

  只是省略了御史這一步為過渡。算是朝廷給予陳老師沒入翰林的補償。堂堂吏部天官的學生被黑掉一個翰林。現在補償一個按察僉事,誰又能說什么。

  一晃兩年半,這次陳老師又是跳過從四品參議,直接由五品按察僉事升為四品揚州知府,很令人意味深長,但也說得過去。

  有一任實職風憲資歷,有第五名進士的高端文憑,再給個卓異考評。又不用跨越京官和地方官的鴻溝,五品升四品真不算什么,無可指摘,任是誰也只能呵呵呵了。

  看看老師的發展軌跡,李佑只能感慨,真是比自己穩的多。七品變五品,五品變四品。皆是穩當的叫人無話可說。有后臺有師門,于無聲處悄然出頭,驀然回首已在燈火闌珊處,這才是正常的官場贏家生涯。

  不過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他李佑將來未必就比老師差了!

  沒過兩天,陳老師的上任紅諭就發到了李佑手里。原來陳老師沒有回京周轉,從蘇州直接到揚州上任,路程不過兩百多里,自然來得很快。

  接到紅諭,李佑連忙籌備起來,自己老師來上任,自然要極盡周全,萬萬不可讓別人挑禮。

  六月初十這天烈日炎炎,李大人汗流浹背也只能在碼頭上苦候著。

  在一派鼓瑟笙歌、喇叭嗩吶交錯的喧鬧中,新知府的坐船緩緩靠岸,一身嶄新官袍紅到刺眼的陳大人出現在甲板上。

  李佑熱情的高呼一聲“老師”,裝模作樣的上前迎接行禮。

  陳知府扶住李佑,說實話,現在的他真不好意思受李佑的禮。只比李佑年長八歲,品級又差不多,李佑還有勛位在身,大剌剌的以師徒之禮相見,太過于輕浮了。

  陳老師端詳李佑片刻,嘆道:“你真乃福星也!”

  李佑險些熱淚盈眶,他只聽說自己是掃把星,今天這第一次被人表揚為福星,還是老師有見識,話不多卻總能一語中的。

  走了迎接過場,浩浩蕩蕩的隊伍將新知府送到府衙。

  當夜,揚州府衙沒有大開宴席,只是在后衙亭中置辦了一桌酒菜。上桌的只有陳知府、李佑以及陳大人的幕僚黃師爺。

  三人淺酌慢飲,主要還是以閑談為主,以他們之間的密切關系,用不著以熱烈的氛圍表達什么了。

  陳知府說起蘇州府迎駕的事情,“那真是盛況空前,從滸墅關到閶門,一路估計有數十萬軍民沿岸迎駕,聽府衙說是和揚州學的,你倒是真能討喜。”

  李佑搖頭道:“還是我們蘇州人口多啊,揚州這邊論人口只有蘇州的一半,最終為避免過于擾民,只湊起了幾萬人。”

  黃師爺嘆道:“什么事情到了李大人手里,總要翻新花樣,令人欽佩。”

  陳知府又問道:“你將那李登高怎么了?他見了我像是仇人一般。”

  “腐儒不足為慮!只是他辯不過我,欲跳水自盡而已,于是我便諷刺他同為高名進士,卻比老師差得遠,有如云泥之別!”

  陳知府與黃師爺都很無語,以他們對李佑本性的熟悉,可以想象得出,李登高當時被羞辱到了何等地步。

  為此陳老師苦笑不已,“你這樹敵樹的…想要在天子面前留名么,還將我連帶了。難怪天子見了我,也叫得出名字來歷,居然知道我是景和五年的進士。”

  黃師爺開始說起正事,“今日在府衙點檢府庫,簡直虧空累累慘不忍睹。你江都縣欠的那些常例錢,都補上來罷,聽說差不多足足拖欠一年,太不像話了。”

  李佑臉色微苦,“因為迎駕的事情,江都縣庫積存連同夏稅揮霍一空,只待秋糧救急,從哪里補上。”

  “別叫苦,我還不清楚你?不管什么法子,三日內補上,現在府衙由東主掌印,又不是那個羅知府當家,你好意思留個爛攤子。”黃師爺笑罵道。

  又語含艷羨的說:“對了,反正你在揚州不久矣!計較這些作甚,還有什么好處不要忘了留給東主,比如介紹介紹金百萬給我們。”

  李佑大驚,他怎么知道自己想要離去的秘密?再說長公主說過并無完全把握,他就能確定了?

  黃師爺哈哈大笑,“別裝糊涂了!地方官做到了你這個專權跋扈的地步,朝廷是不會讓你久任的,以免尾大不掉!即使不升官,也要遷移流轉為其他官職。再說哪有老師學生同地為官的道理,東主來了,你就該走了!”

  是啊,無論真的要走了,李佑暗想。

  黃師爺又想起什么,邊說邊樂道:“為何東主可以補揚州知府?新近有個官場笑話說,李太守你有心要謀取揚州知府位置,而別人見了羅知府遭遇后都不敢來揚州,所以天子無奈下只好派東主來壓住場子。”

  及到次日,李佑又從邸報上看到一則消息,朝廷任用前南京右都御使謝彥,以右都御使巡撫鳳陽等處。也就是說,新一任的鳳陽巡撫就是這位謝老大人。

  數日后,謝彥到任,陳知府和李佑率領官吏去東門外碼頭迎接。謝撫臺下了船,看到李佑,不由得嘆道:“你真乃福星也!”

  李佑再次險些熱淚盈眶,一個月內,兩次有人表揚他是福星,這是做官至今從未有過的遭遇。

  對謝撫臺而言,李佑確實是福星。

  三年多前,李大人將蘇州官場掀翻了,謝中丞作為欽差去查辦,以功從南京右副都御使升為南京右都御使。

  今年,李佑又將揚州官場掀翻了,還是謝大中丞去查辦,結果機緣不錯,順便就接任了鳳陽巡撫。雖然同為二品,但地位和實權不可同日而語,算是又進了一大步。

  這不是福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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