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七章趕赴洪澤湖 李佑的目的除了解救出金姨娘外,當然不是大張旗鼓的去抓高鈞和金慧娘這對小夫妻。一來此事根子在謝夫人身上,那兩人只不過是被利用的,二來有鹽運司庇護,他也沒法闖進去抓人。
他的醉翁之意繞了幾圈,還得落在金百萬身上。
金百萬是揚州城大鹽商中最特殊的一個,這是李佑總結了方方面面消息,并且從杜家挖出了一些線索后,歸納出來的結論。
特殊之處并不在于金百萬每年行銷官鹽七萬引,這個數目雖然巨大但本質上與其他鹽商沒有什么不同。但是他竟然有一套龐大的私鹽行銷體系,官鹽也賣私鹽也賣,并行不悖。
其他鹽商雖然痛恨私鹽擾亂市場,甚至有時候主動出錢雇傭人打擊私鹽,不過各家鹽商在運鹽時偷偷夾帶零散私鹽也時常見。但并不像金百萬這樣有組織成規模的販運私鹽。
按說這樣的事情很吸引鹽業同行的仇恨,可李佑沒有發現別的鹽商有什么不滿,仿佛都是默認態度。而且金百萬這樣有名有號的人物,鹽運司居然也不聞不問。
如何解釋?李佑便覺得,金百萬的私鹽生意能做到這個份上,并不只是他自己的生意,里面肯定有鹽運司的影子。至少他親家高運同是跑不了的,說不定金百萬就是鹽運司的代理人。若真如此,上面那些奇怪之處便都不奇怪了。
鹽運司與綱商合伙賣私鹽?聽起來很荒唐,但私鹽私鹽,就是帶了個私才容易變成私人財產哪。
俞娘子臨走前與李佑談過一些打探出的鹽場消息。杜府中有個人是鹽場灶戶逃丁,據他說,當年他們一家五口每年官府分派煮鹽二十萬斤,實際上產量常常到了二十萬斤,鹽場家家戶戶如此。
這戶人家那二十萬斤產出是官鹽,剩余的七八萬斤都到了哪里?顯然都變成了私鹽。淮鹽一年上報的計劃產量是五億斤,若按照那個比例計算,不在計劃內的私鹽產量至少兩億斤。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是多么觸目驚心的數字…
到如今對于如何協助長公主(天子)控制鹽業,李佑的腦子里也漸漸有了輪廓。若從根本上撼動目前如日中天的綱商體制,在兩淮絕對不現實。
用經濟手段沒這有么多資本,天下比銀子誰能比得過兩淮鹽商?連在這時代還不曾將票號發揚光大的晉商都不行。
用政治手段一是吃相難看,二是鹽業是朝廷國庫收入重頭,無故引發沖擊和混亂,萬一不可收拾成了爛攤子誰都承受不起責任,到那時他李佑沒準就要被“以謝天下”了。
于是身負長公主重托的李大人再次將幽深的目光射向了金老丈人,入手之處就在于此。
私鹽是非法的,但千歲殿下若能收編了金百萬,自然能以皇家名義將它變成合法的。其實私鹽在金百萬組織里有個內部稱呼,叫做余鹽。顧名思義,就是官鹽之外的剩余之鹽,合法化后,可以再改名皇鹽嘛。
官鹽產銷實行引鹽制,最大的特點是產地、產量、銷地、銷量皆是計劃好的,絕對不可違規逾越。若能收編金百萬后,那些余鹽不見得也要實行引鹽制,可以采用更靈活的銷售制度。這便叫做市場調劑…
估計有看官奇怪了,食鹽是絕對的剛需,實行引鹽制一樣可以賣得動,余鹽合法化最多也就是填補了原先私鹽的空子,怎么就能控制鹽業?
道理很簡單,余鹽合法化后就相當于資本杠桿。哪個綱商不服從長公主鹽業公會的行業管理,那么可以將價格便宜的余鹽集中運到他的地盤,進行慘無人道的傾銷,到時候他的昂貴綱鹽還賣的動么?如此幾年,他就要全家破產了。
其實現在揚州城里大小鹽商畏懼金百萬,也有這個因素在內,生怕金百萬哪天不高興了就運私鹽去搞傾銷。
說一千道一萬,金百萬是李佑全局謀劃的關鍵人物,這對他也是大有好處的,見不得光哪有光明正大的當鹽業皇商好?
話說李佑接到了緊急詔書,帶著手下官軍撤退后,金員外便滿腹心事的從兩淮鹽運司衙署回到家中。他越想味道越不對,感覺自己又被女婿坑了似的。
鹽運司衙署里,丁運使和高運同仍在繼續說著今天發生的事情。只見那丁運使輕描淡寫問了幾個問題,高運同便汗流滿面了。
“李佑有足夠強勁的后臺嗎?”
“有。”
“李佑對鹽運司友善嗎?”
“不佳。”
“李佑與鹽運司過去是否無冤無仇?”
“并無恩怨。”
“那么李佑對鹽運司的不友好態度來源于哪里?”
“只能源自他后臺的立場。”
“女婿和親家那個更親近?”
“女婿。”
“李佑以及他身后之人值得金百萬投靠嗎?”
“值得。”
“金百萬會不會動了投靠他們的心思?”
“難說。”
“現在金百萬還值得你信任嗎?”
“應該沒有問題…也難說。”
“牽涉出家產糾紛,以及莫名其妙的下毒事件,金百萬還會十足信任你嗎?”
“不能確定。”
“如果金百萬對你起了疑心,那么你還敢繼續對他保持信任嗎?”
“不敢。”
“如果金百萬感到你不信任他,他會不會更加有隔閡?”
“會。”
“很好,李佑今天來我運司耀武揚威的目的就達到了!”丁運使咬牙切齒道,“如果彼此猜疑,每年合伙獲利五六十萬兩的生意如何做得下去?放在從前,金百萬別無選擇,但現在他有了個好女婿!”
不等高運同有所表示,丁運使又斷定道:“見微而知著,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風起于青萍之末!觀李佑便知,風雨欲來啊。”
李佑回到縣衙,接了詔書。雖然略微感激突然而來的急詔將他從運司衙門前的進退兩難處境拖了出來,但仍不住腹誹幾句。
黃淮汛情緊急的確是很嚴重的大事,但整個江北府州縣無數官員,為何將他這最繁重的江都縣調遣過去抗洪!這莫非就是名人的代價?
這一去,估計要一個半月才能回轉啊。
詔書命他即刻啟程,李大人其實沒有太多時間感慨,匆匆了結家事,重點安撫了金姨娘。
又到前衙,將縣丞、主簿和四個師爺都聚齊了交待事務。
李佑將大印交付了最具有衙門斗爭經驗的莊師爺,并安排道:“凡縣中事,由郭縣丞代為畫押,莊師爺負責用印,望二位戮力齊心,不負本官所托!”
詔書只是令李佑聽巡撫衙門差遣,而附屬的巡撫衙門行文則命李佑直接趕赴泗州,負責洪澤湖南部的河務。
同時還有一封李佑期待已久的回批,上頭同意了李大人以營兵代替緝私巡役的方案。不過李佑沒有時間親自安排了,只得將此事交與了吳先函把總,按照預定方案進行布置。還調遣了一哨兵力,輪番以追捕逃犯名義在鹽運司衙署幾個門外巡邏以為威懾。
另外李大人從營中挑揀了一隊體力壯、水性好的士卒作為臨時親兵,一同趕赴北邊洪澤湖。
其實對于朝廷差遣李佑協理巡查河務,鳳陽巡撫很是不滿意,年輕人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啊。汛期緊急,黃淮水情又是極其復雜,防洪救災豈是兒戲?
但沒奈何,巡撫大人只好將李佑分配到了整個黃淮水域中危險度最低、最不重要的洪澤湖南線。
眾所周知,黃淮地帶汛情最緊要之處是淮河、洪澤湖入黃河的清江口一帶,其次為黃河奪淮上下游沿岸,以及距離運河和淮安府近在咫尺的洪澤湖北端。洪澤湖南端和前面那幾處比起來算是相對不緊要了。
李大人和親兵出了繁華安逸的揚州城,沿運河北上,過了高郵州,進入寶應地界,隨即沿岔河折向西,最終進入洪澤湖水域。
由于是晝夜兼程,僅僅五天后李佑便立在了洪澤湖東部大堤高家堰上。
這里要解釋一下淮河、黃河、洪澤湖的關系。自從黃河奪淮入海后,原來的淮河下游就變成了黃河最下游。
由于黃強淮弱,為避免失去下泄通道的淮河在江北為患殃及運河,并引導淮河水注入黃河,嘉靖萬歷年間的治水名臣潘季馴經過兩次施工,在淮安府西南建起了南北長達百里的大堤高家堰以阻攔淮河水。
淮河水積蓄在高家堰之下,形成了洪澤湖,所以說洪澤湖是國朝大湖中唯一的人工湖,而高家堰就成了洪澤湖的東大堤。隨著淮河水不斷積蓄,洪澤湖的面積也就不斷的擴張,可以說,當今淮河的下游就是洪澤湖。
淮河水的東進道路被高家堰阻擋形成洪澤湖后,水情自然就順勢向南北蔓延,其中洪澤湖南端擴展到了鳳陽府的泗州地界,北端與黃河相接并流入黃河,實現了“引淮刷黃保運河”的治水策略。當然在黃河爆發汛情時,常常會倒灌洪澤湖。
說了這許多,可以看出在洪澤湖防汛最重要任務只有一點,為了保住朝廷的生命線運河不受洪水侵擾,務必要守住洪澤湖東大堤高家堰,也就是現在李大人所站的位置。
還好,洪澤湖是從東北向西南方向傾斜在江北大地上,北端幾乎要與運河交會,而李佑所負責的洪澤湖南端距離運河較遠,中間緩沖湖泊也多,所以相對不那么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