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俱看向程清雪,目光充滿了同情,皆哀嘆她命運的坎坷,甚至那幾個女紅極差的女孩,也都生出同情之心,她們進不了國公府,還有別的人家要,但程清雪不同,短短半年,已數不清經過多少個牙婆的手,被多少人家挑選過,好容易有個看上她的人,錯過了,怕是再沒這個機會了…
云初也隨眾人看過去,卻見程清雪只是神色一黯,隨即挺了挺胸,依舊仙鶴般傲然挺立。
不是不傷心,是經受了太多這樣的打擊,她早已經忘了痛。
只這次不同,程清雪能感到云初對她青睞有加,得到的瞬間又驟然失去,多少有些失落,所以才會出現那黯然的一瞬,見云初看過來,程清雪出乎意料地笑了笑。
對上這蒼涼的笑顏,云初心一顫,這樣一個剛強、百折不撓的人,她怎么能輕易錯過!
“我當赫管家說什么呢,原來是這丫頭,這我可要好好說道說道…”
云初說完,就一口一口地喝起茶來,直到廳里安靜下來,才放下茶杯,目光緩緩地掠過眾人,道:
“凡事講規矩是好,卻也不能照本宣科,一味死守,這丫頭是不會女紅,可大家都聽到了,她的身價才五兩銀子,這么低的價錢,任誰都會開這個口子…”
云初說著,轉向李華道:
“李媽,你看看,如果你這些丫頭里,還有身價這么低的,我一并破例收了,我那么大個院子,總得有幾個掃地擔水的丫頭,我又有孝在身,用不得花里胡哨的東西,一年到頭兒能有多少針線活,哪用上滿院子的奴才都會女紅了?”
“…您把我的寶貝都挑走了,我還想向您要彩頭呢,不想您竟跟我講起了價錢…”目光中帶著幾分欣賞,李華的笑容也燦爛起來,“…今兒我話也不多說,除了清雪,其他人的身價一文也不能少。”
堂堂國公府的少奶奶為了圖幾兩銀子的便宜,就買了個黎國官囚,這要傳出去,國公府的顏面何存!
見云初全不顧忌體面,竟赤裸裸地坦白是圖便宜才破例的,一味地往外打爛牌,李華竟也一唱一搭地配合,赫管家的臉色由紅轉白,漸漸變成青色,立在那渾身直哆嗦。
明知順著云初的說法,在銀錢上糾纏,只會更傷國公府的體面,但程清雪不同,她是官囚,是黎國人,是堅決不能買的。
沉默了良久,赫管家硬著頭皮說道:
“…府里不缺銀子,四奶奶只管挑好的便是,常言道,好貨不便宜,便宜沒好貨!”
生硬的語氣擲地有聲。
廳里頃刻間沉寂下來,只聽見赫管家粗重的呼吸聲。
看著繃的緊緊的兩個人,李華也變了臉色,好好的一樁買賣,可千萬別因程清雪砸了,此時,李華磕頭作揖的心都有,只求他們不管誰讓一步,她立馬就把程清雪領回去。
只是,她哪還敢插言。
她總還是主子吧,竟被奴才當眾教訓,這國公府還真是有規矩!
臉色微變,云初凜然地看向赫管家,對上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云初心一動,他是想激怒自己,好借勢去搬兵!
哪有那么容易得事兒?今兒她就要纏住他,逼他就地簽了合同,買下程清雪,將生米做成熟飯,不簽了合同,今兒這廳里的人,一個也不能走!
“古人云,一餐一粟,當思來之不易”笑看著赫管家,云初的聲音柔和至極,“…赫管家說的對,國公府不缺銀子,但這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四奶奶…”
“…買東西講究物美價廉,這丫頭身體強壯,一定是個好手,干起活來一個頂倆。露院的那些粗使丫頭,也都不會女紅,她不會也正常,這樣算起來,買下她,等于花了一半的銀子,買了雙份的東西”云初目光緩緩掃過眾人,“…你們聽好了,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誰能站出來說個不是,敢和她出去比比,一刻鐘內,看誰擔的水多,如果她輸了,我立馬退了…”
微笑地看著赫管家,云初叫起了板。
是騾子是馬,咱拉出去溜溜。
你不說好貨不便宜嗎,那咱就貨比三家,看看程清雪是不是物超所值!
喊了半天號,廳里鴉雀無聲,見云初目光掃過,眾人都縮了縮身子,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
本想激怒云初斥退自己,好趁機搬了太太來,沒料到,云初竟笑咪咪地使出這么無賴的手段,可眼睜睜的他偏駁不了,發作不得,赫管家仿佛吃了半斤黃連,苦的冷汗淋淋,臉色蠟黃。
“想是四奶奶誤會了,奴才說的不是這個,程清雪是被烙了字的…”赫管家的聲音已沒了力氣,“歷來我們府買奴才,首先就是家世清白,請四奶奶三思。”
“噢,原來赫管家說的是這個。”云初恍然所悟,看了眼程清雪,“…她的父親是個鹽商,不算雞鳴狗盜之輩,這身份也算清白。”
赫管家重新打量起程清雪,丫頭看起來也不是多機靈,云初到底看好她哪了?她父親是個死囚,這身份要算清白,那就沒有不清白的人了,可話說回來,販賣私鹽的確不歸“奸盜”之類,牙行上所說的家世清白,卻單指“奸盜”。
否則,李華也不敢大大方方地把人領來國公府。
思量了半天,云初這話還真駁不了,赫管家也冷靜下來,知道硬來不行,就放低了姿勢,苦口婆心地勸道:
“…您說的一點不差,按您的論法,程清雪的身份還算清白,只是…這官囚…是不能買的。”
“赫管家是說…”美眸輕抬,云初面露疑惑,“…這官囚在欒國不允許買賣?”
“呦…不能買賣的人,我怎敢帶到您府上?”李華尖叫起來,“四奶奶千萬別說這話,傳出去砸了我的招牌。”又道,“…再說,這些人都是要簽官契的,哪能含糊了。”
“…”
一時無語,赫管家打心里生出一股無力。
“要這么說,就是能買了?”
云初求證地看向赫管家。
“奴才不是說官囚不允許買賣,是說我們府不能買。”
“赫總管是說欒國律法中規定了,國公府不能買官囚?”
一句話,赫總管差點暈過去,胸口像塞滿了棉絮,透不過氣來,再說下去,他非吐血不可。
見他不開口,云初趁機問道:
“赫總管還有什么話?”
“四奶奶執意要買,奴才…無話可說。”
“那你是同意了?”
…不說話就當你是默認!
見赫管家久久不語,云初果斷地說道:
“好,既然赫管家同意了,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天也不早了,喜菊、芙蓉快些挑撿吧。”
“四奶奶…”
見云初竟睜眼說瞎話,硬是當眾說自己同意了,赫總管心里一急,叫了聲四奶奶,竟再說不出話來。
“赫總管還有什么事兒?”
對上云初那出奇鎮靜的一張臉,恍然一切盡在她掌握之中,豁然之間,那簡簡單單問話也變的撲朔迷離,仿佛這背后便是一個巨大的陷阱,赫管家怯意頓生,搖搖頭道:
“奴才…沒事…”
云初嘴角就綻放一朵春花般的燦爛,頃刻間,融化了一室的寒冰,緊張的氣氛如流水般無痕。
李華長舒了口氣,看向云初的目光又多了幾絲尋味。
都說這曠世才女為名所累,因一紙空洞的婚約,欣然嫁給生命垂危的董愛,新婚三天就守了寡,原以為是書讀多了,人就酸腐愚昧,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徒,不想今日一見,全不是這樣。
不計名譽,不計得失,敢當眾使用如此詭詐的狡辯術,豈是一個酸腐的讀書人所能?
可惜了,這國公府的寡婦可不好當。
油然生出一份敬重和惋惜,李華竟把到嘴邊的恭維話都咽了回去,轉頭看著喜菊芙蓉挑撿繡品。
兩人原就是女紅中的佼佼者,不過片刻功夫,十幾件繡品便甄別完畢,又對各自手里留下的三個,商討的半天,定下最后五名,呈上來請云初過目,云初一揮手便通過了。
喜菊和芙蓉對視一眼,也不多言,端著繡品來道眾人面前,芙蓉開口說道:
“大家仔細聽好了,我按這繡品上的名字念,喊道誰,就過來將繡品收回,站到另一邊…”
說完,從拖盤中拿起繡品,芙蓉一一念了起來。
“…四奶奶,赫管家,您看還滿意嗎?”看著選出的十七人,李華問道:“…用不用再瞧瞧?”
云初搖搖頭:“就這樣吧!”
不甘心地看了眼傲然鶴立的程清雪,赫總管也搖了搖頭。
李華就來到眾人面前,漂漂亮亮訓誡了一番,無非是四奶奶看中你們,是你們的福氣,以后一定要盡心伺候四奶奶等等。
訓完話,李華反身來到堂上,卻沒坐回去,立在那看著云初和赫管家:“四奶奶,赫管家,您看…”
丫鬟挑完了,對古代的這種奴婢買賣制度,云初還真不懂,不知接下來該做什么,見李華問,就看向赫管家。
“也不早了,請四奶奶先回去歇著”赫管家看了看窗外的日頭,“…余下的事兒就交給奴才,待手續辦妥了,奴才立即將人送去露院。”
既不識字,又不懂欒國律法,云初巴不得甩手讓管家去操心。
可契約一刻不簽,這事兒總是懸著,對于她買程清雪,這赫管家可是像挖了祖墳似的難受,真甩手交給他,難說這煮熟的鴨子不會飛。
想到這兒,云初就端起茶一口一口地喝起來。
李華立時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也不謙讓,沖管家說道:
“…您看這樣吧,還是老規矩,除了程清雪外,都按原來的價兒,先簽私契,趕明兒我就去市司申請市券,換了官契立馬給您送來…
赫管家有意拖著,是想打發走云初,他回了太太后,再和李華簽契約,索性把球踢給太太,讓太太定奪,不料云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穩穩地坐在那兒,紋絲不動,擺明了要看著他簽契約。
一陣惡寒,買這個官囚,這云初真的是太年輕,不知深淺嗎?
他怎么看著不像?
“…四奶奶,赫管家,您看…”
見赫管家不語,李華又追問了一句。
“不急,怎么著也得觀摩兩天…”不敢看云初,赫管家心虛地瞅著正前方,“等回了太太,再請您過府,一趟就辦齊了…”
“姨媽早說了,這事兒我做主就是…”果斷地否決了赫管家的提議,云初看向李華,“…李媽,就按老規矩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四奶奶,這…”
這事必須回太太!
買個額頭刺字的黎國官囚,可不是鬧著玩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赫管家怔怔地看著云初,嘴唇直哆嗦,一句話竟說不完整。
他還真沒料到云初會這么干脆,一點面子都不給。
不滿地看了程清雪一眼,李華苦哈哈地打著圓場:
“…不礙事的,赫管家您也知道,市署令規定:‘立券之后,有舊病者,三日內聽悔’合作多年,我的信譽您也知道,這些丫頭果真有什么毛病,我是不會賴的。”
“三日內聽悔?”
這事兒還是頭一次聽說,云初一陣心跳,難道這也和現代一樣,帶退貨的?
“四奶奶不接觸這一行,自然不知道,即便立了官契,您發現有舊病、暗疾的丫頭,三日內都可以反悔,直接到市司注銷官契便是,只是手續繁瑣,得通過市司的穩婆親驗,以免買方欺詐。”
說完,李華補充道:
“不過,四奶奶放心,進來的丫頭,我都先找穩婆查檢了,有暗疾的,決不會送到您這來,除非穩婆走了眼…”
云初卻不這么想,以國公府的勢力,要買通市司給程清雪隨便捏造一個暗疾,還不易如反掌?
果真如此,一番苦心豈不要化作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