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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士之一怒 心之安處

  正午時分,一輪白晃晃的日頭高掛中天,生生將這片無遮無攔的碎石戈壁烤出了一股盛夏的氣息。幾十匹突厥良馬從柳中一口氣跑到大海道的入口,此時馬脖頸上都冒出了一層白沫般的細汗,更莫說馬上的騎者。

  因此,當一大片清亮的綠色出現在道路前方,碧綠的枝葉中隱隱看得見冒出炊煙的屋頂和粼粼的波光時,所有人都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終于到大沙海了!再往前便是赤地千里的的大海道,是突厥大軍不準備周全也不敢輕易進入的荒野絕地!

  馬隊前列的監察御史楊悅抹了兩把額頭的汗水,轉頭看向此次領隊的令狐校尉,“咱們是不是在這里略歇歇馬力,也補充些食水?”

  令狐校尉瞇著眼睛看了遠處的綠洲一眼,斷然搖頭,“在此處歇腳只怕還不是十分妥當,咱們不如在湖邊飲馬片刻,還是加緊趕路要緊,待會兒過了這片戈壁灘,再出了前面的那座山,才能算是真正安穩。”

  楊悅心里暗暗的嘆了口氣,倒也不好說什么,此次高都護在疏勒城的交接原本就不大順利,也不知這位蘇海政得了什么失心瘋,如今都是什么情形了,竟然還想帶上幾車財貨走,最后連高都護都忍無可忍的拂袖而去,他才清醒過來。如此一來,便生生耽擱了一日多!據疏勒的哨兵們回報,這些日子城外有幾撥斥候出沒,可見那幾部突厥人并未死心,自是大意不得。這位令狐校尉是疏勒鎮的軍官,對西疆了若指掌,他既然說不能停留,還是聽他的話才好。

  一行人進了綠洲,在湖邊下了馬。蘇南瑾第一個一跤坐到了地上,臉上蒼白的靠著一棵柳樹只喘粗氣,卻不等氣息調勻,便從懷里掏出一個胡餅,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在西州地牢里的兩個月,讓他終于知道了饑餓究竟是怎樣可怕的一種感覺,那些日子每天都是兩頓冷粥,一個胡餅,他有時真以為自己會活活餓死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好在老天有眼…麴崇裕,裴行儉,還有那個姓張的賤人!有朝一日,他總會回去找他們算這筆賬,或許回了長安便可以想法子開始算!

  想到痛恨處,他惡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一個不留神,嗓子卻被一大塊胡餅堵得死死的,氣都喘不上來了。

  蘇海政并沒有多看被胡餅噎得直伸脖子的兒子一眼,而是默然回頭看著來路。二十多年前,他曾作為沙州刺史跟隨阿史那社爾將軍從這里揮軍而下,大開殺戒;七年前,他也是懷揣著一紙伊州都督的任命從這條路進入西疆。早年的意氣風發,當年的茫然和憤怒,早都已然化成了馬后的煙塵!而如今,他卻要以花甲之年,背著臨敵怯戰的罪名,兩手空空、一身白衣的回到長安,還不知要被多少人恥笑!

  他錯了!他原不該那么心急,明知道裴行儉不好相與,便該把計劃訂得再周密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是當初能定下一條進可攻退可守的計策,又何至于一敗涂地到今日的地步!自己的一番心血數月征戰,竟然成就了仇家的青云直上!便是好容易留下的那幾車金銀,也只能拱手送給高賢那廝,還有留在大都護府的那些金銀珠寶,也不知那梅主簿會不會妥妥當當的幫他送到長安去…

  蘇海政的牙關越咬越緊,握在手里的胡餅一口未吃又放了回去。

  小湖的另一面,是一座雙層土胚建造的邸店。從門內走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身穿本白色的衣裙,微黑的小臉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往這邊看,回頭不知說了句什么。一個伙計打扮的年輕人跑了出來,抬頭看見這許多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帶著一臉標準的殷勤笑容小步快跑迎了過來,“諸位長官,這時節行道好生辛苦,不如到小店里去喝一碗羅阇解解暑氣?也耽擱不了什么時辰,過了咱們這一處,長官們便是想喝也無處去要了!”

  那又酸又涼的羅阇粥…好幾個西疆軍卒喉頭都忍不住動了動,令狐校尉低頭看了一眼蘇南瑾蒼白的臉色,想到這處邸店十幾年的名聲,到底還是點了點頭,“好,一人一碗,喝完便走!”

  眾人走到邸店門口,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也笑嘻嘻的迎了出來,殷勤的引著眾人往里走。只見這邸店雖小,卻收拾得十分干凈,伴著一碗碗羅阇粥上來的,還有幾樣賣相頗佳的糕點和肉干,正是下粥的絕佳搭配。令狐校尉也忍不住一樣嘗了一口,回頭笑道,“徐娘子,你家廚子的手藝越發好了。”

  徐曉娘笑道,“那便多吃些,吃完了讓伙計們再上,管保諸位盡興。我這便出去幫諸位看一眼那些好馬,莫教大沙海的皮小子們偷著騎去了…”

  她笑盈盈的出了門,卻見先前立在門口的少女已從馬棚里牽出了邸店里最好的那匹馬,不由笑著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懋棋,當心些!”

  少女滿不在乎的揚眉一笑,翻身上馬,撥轉馬頭便向大海道奔去,輕盈的身子宛如一只白色的蝴蝶,轉眼便消失在綠楊碧柳之間。

  徐曉娘大聲罵了起來,“死丫頭,快回來!你怎么又野去了!”

  大約是因為這家大沙海邸店的肉干和酥油餅做得實在可口,伙計們又添得殷勤,原本只準備喝一碗粥的諸人足足喝了三碗才放箸。待得再次上馬,人人都是一肚子食水,到底不好像先前那般縱馬狂奔,卻也不敢再耽誤時辰,一口氣未停的過了二十里戈壁灘,又上了山路,一路盤旋起伏,待到山口在望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分。

  令狐校尉瞇著眼睛看了看空蕩蕩的山口,不由松了口氣。出了這座山,再走幾里便是驛站,只要此處沒有伏兵,此后一千多里的大海道上,不會再有什么危險。待得把這行人送到玉門關,自己便算是完成了新任大都護發下的第一樁任務——偏偏自打接了這道命令,他就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安。其實,他才不在乎蘇氏父子能活多久,只是希望他們不要死在自己眼前罷了…

  遠遠的,山口之外的一塊巖石突然動了一下,令狐校尉大吃一驚,幾乎想揉揉眼睛,定睛細看,才認出是一名全身黑衣,又騎著深色大馬之人,衣服馬匹的顏色與他身邊的巖石幾乎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先前隱身在巖石之后,還是控制馬匹和氣息的功夫實在驚人。可無論是哪一種,似乎都不算是一個好兆頭!

  令狐校尉握韁的左手不由一緊,游目四望,并不見有別的動靜,那位騎士似乎也沒有隱藏身形的意思,只是靜靜的立在那里。

  令狐校尉的身后,不少人也看到了那位騎者,有人驚“咦”了一聲,“山口有人?”這行雖然只有三十多人,大多卻是軍中精銳,不少人略一打量來人,立刻都警惕起來,微微弓起身子,放慢了馬速。

  眼見眾人已慢慢出了山口,離那塊巖石不過一百多步,那人依然一動不動的端坐在馬上,有人忍不住高聲喝道,“來者何人?為何攔路?”

  一道雄渾的聲音在曠野上遠遠的傳了出去,“我只攔姓蘇的,其余人等,盡可自行離去!”

  眾人忙前后顧盼,身后的山頭之上,兩旁的亂石之中,顯見都沒有伏兵,有人忍不住嘀咕道,“此人是瘋癲了么?”蘇海政與蘇南瑾聽到那句“姓蘇的”,原本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此時不由也松了口氣,蘇南瑾更是冷笑起來,“找死!”

  此時距離已近,看得見此人年紀大約三十多歲,身形挺拔,濃眉微須,給人的感覺十分奇異:看他的打扮裝備似乎是突厥騎兵,但開口說的又是地道的河洛官話,明明不過是一人一馬站在那里,卻讓人覺得他已把這片原野都封鎖得嚴嚴實實…令狐校尉的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自打出了疏勒城之后便如有芒刺在背的不安感來得愈發強烈。

  他定了定神,帶馬迎上幾步,大聲道,“我等奉大唐天子之命,押送欽犯蘇氏父子入京侯斬,你還不速速退下,莫要耽誤了朝廷大事!”

  來人并不理會,只是手上一抬,張弓搭箭對準了他們,令狐校尉忙“吁”的一聲勒住了馬,大聲喝道,“聽你說話也是唐人,怎么?竟是要公然違抗圣意么?你若再攔著道路,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面!”

  來人依然只是沉聲,“留下蘇氏父子,某不想濫開殺戒!”

  好大的口氣!有人忍不住令狐校尉身后低聲道,“校尉與他啰嗦什么,我等沖上去殺了他便是!”

  令狐校尉沒好氣的回頭瞪了他一樣,“你沖么?”押送蘇氏父子原本便不是什么好差事,難不成還要為他們搭上一兩條人命?

  那人頓時一噎,不大好意思的搖頭笑了起來。

  御史楊悅見令狐帶馬不前,不由有些不大耐煩,來人口口聲聲要留下蘇氏父子,分明是突厥胡人,大約是要給他們那個什么可汗報仇,與這種人有何可說的?他提馬上前幾步,厲聲道,“蘇氏之罪,自有大唐天子定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冒犯天朝,劫持欽犯,莫不怕惹怒朝廷,令你部落血流成河!”

  來人的聲音驟然嚴厲起來,“某的部落,早已血流成河!縱然惹來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又如何?今日某只要他蘇氏父子流血五步,將頭顱留在西疆!

  “擋我者死!”

  最后四個字,帶著一種金石般的鏗鏘之聲,令人耳膜為之一震。而“死”字剛落,弓弦便是一響。楊悅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嗖的一聲,隨即頭皮一陣銳疼,在身后的一片驚呼聲中,眼前一黑,卻是發絲亂紛紛的披了下來,隨即便有熱乎乎的東西沿著發縫流下。

  來人的聲音更為凌厲,“一箭斷你發,二箭斷你頭!不怕死的,盡管上來!”

  楊悅伸手摸了摸額頭,卻見掌上黏糊糊的全是鮮血,他臉色不由變得蒼白一片,眼見來人已拉開弓弦,將第二根箭對準了自己,只覺得心頭狂跳,不由自主撥馬便閃了回去。

  在他的身后,令狐校尉和三十多名士卒退得更快。百步之外射人幞頭,當這種傳說中的箭術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他們除了退得遠遠的還有什么法子?難不成真為了那兩個老少軟蛋去送死?

  原本在人群中的蘇氏父子也相顧失色,想往人群后躲,可誰肯讓他們躲在自己身后?他們都已廢為庶民,身上的本白色袍子在一片戎裝中原本便十分顯眼,此時眾人紛紛閃開,更是一覽無遺。

  馬蹄聲響,兩支箭矢流星般追上了兩人的背影,正中兩人的右背,將他們摜下馬來。在他們的慘叫聲中,眾人一面往后撤,一面便回身射箭,只見來人帶馬不緊不慢的追了上來,總是落在尋常弓箭的射程之外,他手上大約是一把至少有兩石的強弓,不時抬手一箭,不是射中了某騎的馬尾,便是“當”的一聲射在某人鋼盔之上。被射中的戰馬自是一聲痛嘶,放蹄狂奔,被射中的人也是魂飛魄散,催馬疾逃。待得來人在蘇氏父子身邊站定時,那三十多人早已遠遠的逃入了山中。

  蘇南瑾身子本虛,此時趴在地上,已完全起不來身,蘇海政到底戎馬多年,左手撐地,慢慢掙扎著站了起來,下意識在腰間一摸,卻摸了個空,只能咬牙看著來人,“你到底是誰?”

  來人冷冷的看著他,放下弓箭,慢慢的拔出了腰間的直柄彎刀,一字字道,“某乃興昔亡可汗帳下罪人方烈,當初殺了你那六百親兵便是方某,與可汗并無關系,我只恨當日為何不直入龜茲殺了你這狼心狗肺的老賊!如今已是太遲,也只得將你們父子的狗頭,留在我部做唾器夜壺,遺臭萬年,永無來世!”

  眼見那道寒光緩慢而堅定的逼向自己,就像自己曾經無數次故意慢慢的一點點的割下別人的頭顱一樣,蘇海政好容易鼓起的一點勇氣頃刻間便散得精光,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張大嘴想喘氣想求饒,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也透不出一點氣息。直到那寒光已落在了頸上,才突然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啞慘叫。

  這聲凄厲之極的慘叫在群山間久久回蕩,又驟然停歇。

  當兩刻多鐘之后,那三十多人鼓足勇氣再回到山口,卻見地上只留下了兩具無頭的尸體,濃烈的血腥味里還帶著一股誰都不會陌生的惡臭,引來了這個初夏最早的一批蚊蠅,那嗡嗡的聲音回蕩在山間,也回蕩的眾人的心頭。

  如血斜陽正緩緩沉入背后的山嶺,而先前倏然出現的那個黑色身影,早已像來時一樣毫無痕跡的消失在眼前的茫茫荒野之上。

  兩日后的黃昏,裴行儉也帶著一身斜暉走進了屋子,進門便目不轉睛的看著琉璃,琉璃心里一跳,忙迎上了兩步,“出了什么事?”

  裴行儉沉默片刻才淡淡的一笑,“大沙海有消息傳回,方烈得手了。”

  琉璃忙道,“阿烈還好吧?”

  裴行儉點了點頭,“單人匹馬,毫發無損。”

  琉璃臉上頓時露出了明亮的笑容,“我這便告訴柳姊姊去!”方烈和柳如月大概日后很難再回這邊,不過比起心中的安寧平靜來說,有些事情或許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裴行儉一把拉住了她,“琉璃…我,我想清楚了,多謝你!”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什么傻話!”當日自己告訴他那句話后,他只是呆了半晌,便再也不置一詞,這兩天看著自己時也總是若有所思,她雖是問心無愧,卻也無可解釋,不過他如今能想通這件事情,當然是最好不過。

  裴行儉看著她微笑,“王道之上,尚有天道,是我想得太多,只有事后才能想得明白,還是這般更好。不然忠良蒙冤,奸佞逃命,天理何在!玄奘大師說得不錯,還是你有慧眼,不會被俗世紛紜蒙蔽。”

  琉璃眨了眨眼睛,這個,其實…她根本沒想那么多好不好?什么天道王道,她只知道,比起讓柳如月方烈夫妻不得安寧來,會不會讓高宗那貨丟面子這種小事哪里值得去考慮?

  看著琉璃的表情,裴行儉的笑容更深,低聲道,“其心專,其容寂,凄然似秋,暖然似春…”

  琉璃奇道,“你說什么?”

  裴行儉笑著搖頭,攜住了她的手,“走,我陪你去柳阿監那邊。”

  兩人出了門,還沒到柳如月的小院門口,便聽見里面傳來了云伊爽朗歡快的笑聲。兩人不由相視一笑,停住了腳步。

  斜陽將落,滿城余暉,西州的街頭來往的行人身上都被涂上了一層金紅的顏色,青色的炊煙在依然碧藍的天幕下裊裊的散入空中,琉璃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道,“真舍不得走。”

  不知是血脈里的親近,還這幾年時而驚心動魄、時而細水長流的日子,在她的心目中,眼前的西州,這個春日狂風大作,夏日酷熱無比的高崖之城,這個在黃土中生生挖出來的夢幻之地,才是她的“家”,而如今隨著裴行儉升任金山副都護,他們卻很快便要搬到那座全然陌生的庭州城去。

  裴行儉握著她的手緊了緊,“那邊如今還是半城廢墟,艱苦得很,其實,我倒覺得你不妨半年之后再過去,橫豎麴都督身子不好,他們一時半會兒都不會走,到了秋日,我保證給你一個比這邊更舒適的家!”

  琉璃轉頭看著他微笑,“咱們在一起的地方,便是家。”

  斜暉是從她那邊照過來的,將她的側面勾勒成一道如畫的剪影,只看得清那雙琉璃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跟多年前第一次在大慈恩寺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而且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裴行儉被陽光晃了一般瞇了瞇眼睛,慢慢的笑了起來。快眼看書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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