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視軍法?裴行儉驚訝的看了張二郎等人一眼。
張二郎早是一肚子不服氣,看見裴行儉的神色,忙上前行了一禮,“下官見過長史,長史明鑒,我等怎敢藐視軍法?只是收糧之時,量得清清楚楚的一石米,還要略多些才放心入筐,到了這里卻生生的少了兩成,這糧米又如何去交?”
裴行儉的目光在官斛上一轉,還是笑著抱了抱手,“張騎尉,好久不見,此次軍糧之事多謝費心。騎尉放心,這斛斗之物,朝廷乃有定制,若有人故意增減,按律當杖五十,官吏監校不力者,亦當論罪,蘇公子和諸位軍士,焉有知法犯法之理?你且稍安勿躁,等候片刻,自會有公論。”
張騎尉心里雖然有些困惑,見裴行儉一臉從容鎮定,依然點了點頭,退后一步,又不服氣的看了蘇南瑾一眼。裴行儉也轉身對蘇南瑾笑道,“子玉今日辛苦了。這些行商豈有敢藐視軍法之禮?此次收糧不易,還請子玉原諒則個。”
蘇南瑾眼睛微瞇,嘿嘿的一笑,“分內之事,不敢言辛苦,只是今日收糧之官斛,原是蘇某從軍倉中帶出,歷來為軍倉所用!這些無知刁民竟然橫加指責,也不想想看,蘇某為何要多收糧米?不過是軍命在身,不得不從嚴處事,以免讓奸商得利,卻寒了將士之心!如今看在守約你的面上,我便不與他們計較,這收糧之事,卻是片刻也耽誤不得了!”
看見裴行儉再次轉頭看著那幾個半舊的官斛,蘇南瑾心里不由一聲冷笑。這收糧時以大斛稱量,原是軍倉慣例,裴行儉便算搬出大唐律法又如何,便是揭了出來,自己如今是為軍糧而來,只有軍法皇命可以處置,大唐的將帥難不成還會搭理裴守約這般偏著商賈、揭破軍中慣例的做法?
張騎尉性子本急,忍不住道,“某也曾從軍殺敵,卻不曾聽說,這未入倉未付錢帛的糧米,便要算做軍糧,我等交與不交,全在自家,若是軍斛便是這等分量,我等今日便不交這糧米了,卻不知犯了哪條軍法?”
蘇南瑾冷冷道,“軍糧關乎軍心,擾亂軍心者,殺無赦。張騎尉若是執意要嘗嘗軍法,蘇某也只得成全你!”
他的聲音洪亮而冷酷,傳到糧車前方那群商賈們耳中,眾人不由相視愕然,有位安家行商卻道,“諸位莫怕,那姓蘇的不過是伊州的九品官,也能在西州地面上撒野?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有裴長史為咱們做主,咱們還能教他欺負了去!”說完便揚聲道,“誰說這是軍糧,這都是我等自行購來的民糧,你可曾發過告示,可曾立下契約,見糧便要硬收,這是強搶!搶不成還要殺人,這是什么道理?”
有此人帶頭,余下的行商立時也鼓噪起來,連張二郎都多了幾分底氣,冷笑道,“正是!我這勛官這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從未聽說軍糧還有強搶之理,你要搶糧,我等西州勛官,就不會去尋都護做主,尋圣上做主么?”說著又一指那斗斛,“這斛是大是小,送到長安去讓兵部和大理寺一驗便知,我便不信,大唐還沒處辯得明這個理了!”
蘇南瑾臉色不由變得鐵青,這些西州人膽子也太大了!若眼前之人是個商賈,他早下令拉出去砍了,有軍令在身,也不過是捏死個螞蟻一般,可一個七品的勛官,若無十足罪證,卻不是他輕易能打能殺的。他目光一轉,落到商賈人群中,戟指喝道,“把那個狂言惑眾的,給我拉出來!”
他的親兵正要上前,裴行儉卻喝道,“且慢!”
蘇南瑾目光冰冷,“裴長史,你是要護著他們?”
裴行儉微微一笑,“正是!”
蘇南瑾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回答,臉色都有些發青了,眼睛一瞇,“那大軍到時糧草未備之責,也請你一并領了!”
裴行儉笑著搖頭,“子玉此言差矣,正因不能讓大軍到時糧草未備,更不能打殺這些行商,須知今日此地所到糧草,不到軍糧的一成,打殺了行商容易,剩下的糧草,子玉卻想上哪里去收?若是因此耽誤了收糧,你我誰能討得好去?”
蘇南瑾心里一沉,的確,他固然能用雷霆手段震住這些商賈,此處卻不是伊州,若無都護府配合,這些行商剩下的糧草都不交了,他也無可奈何,若是因此導致無人肯交糧,此事裴守約固然討不得好,他也免不了責任…
心思急轉之下,他索性冷笑起來,“守約,你若寧可短缺斤兩要護住他們,我自是也不能攔著,只是這量米收倉之事,我也不敢過問,待大軍到時,再做理論!”不過半個多月,此次大軍的西路軍便要經過西州,父親與蘇定方雖然同為前軍總管,可這西路軍,程將軍卻是交給了父親做主的,那時拿捏著裴行儉今日短缺斤兩之事,再慢慢收拾他不遲!
裴行儉的笑容卻依然篤定,“收糧事大,自是半點耽誤不得,唯今之計,咱們既得讓行商們交得心甘情愿,也絕不能讓軍糧短了斤兩,才能辦了這樁差事,子玉以為如何?”
不讓軍糧短了斤兩,又讓行商們愿意交?蘇南瑾笑容更冷,“守約難不成還有什么妙計?”
裴行儉搖頭,“妙計倒是沒有,只是突然想起,今日收糧的,原不該是你我。這正經應當收糧之人一到,莫說這些商賈大戶,便是全西疆之人,也無人敢短交一米一谷!”
蘇南瑾一怔,“守約說的是誰?”
裴行儉微笑道,“子玉稍后便知。”隨即便看向了張高,“張參軍,煩勞你與我一道出去將迎人!”
沒過片刻,原本一片肅殺之氣的校場氣氛驀然變得詭異起來,只見校場外面浩浩蕩蕩的走來一支隊伍,抬斗斛者有之,拿米袋者有之,還有不少人挑著裝滿銅錢的籮筐,看去倒有幾分像是送彩禮的隊伍,只可惜人人都是光頭锃亮、僧袍飄飄。待得這群人放下手中物件,齊聲詠唱佛號。莫說行商車夫,便是軍士們也面面相覷,如墜夢中。
蘇南瑾早便呆在了那里,回過神來才忙走上幾步,“守約,這是怎么回事?”
裴行儉卻先對身邊那位白眉白須的僧人笑道,“覺玄法師,這位便是蘇公子,是伊州都督蘇將軍之子,奉都督之命特來督促糧草籌備之事。”
覺玄合十行禮,“蘇公子。”
“子玉,這位是大佛寺上座覺玄法師,不但是西州佛門之首,當年與玄奘法師也有過交情。”
蘇南瑾聽到最后一句,心中微震——玄奘法師,那可是從先帝時起便備受尊崇的大唐佛門第一人,現今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眼前這老僧居然…他不敢怠慢,忙回禮道,“見過法師。”略定了定神又道,“不知法師前來所為何事?”
裴行儉微笑著代答道,“子玉想也聽說過,此次購買糧草之資,乃是大佛寺捐出的功德。子玉既然怕這些西州商賈短了軍糧,不如讓大佛寺的高僧在這校場之中,自用功德錢帛買了糧草,再送入糧倉。須知這錢帛里有佛祖的慈悲,有信徒的功德,這世上又有什么人,不怕報應,敢短了斤兩去?”
覺玄也微笑道,“正是,這信徒捐出的功德,我等原也要親眼看著換了不差分毫的糧草,才算是不負佛祖的慈悲之意!”
讓僧人收糧?蘇南瑾眼珠子幾乎都瞪了出來,“此等俗務,不必勞煩法師!”
覺玄面色肅然的念了一句佛號,“此乃本寺分內之事,何談勞煩?”
裴行儉也笑道,“子玉,今日之事論理,佛寺自拿錢帛,自買糧草,再捐入軍倉,原是順理成章。再說,佛寺自家收米,豈會短斤少兩,好讓外人欺瞞了佛祖去?如此一來,你我不必擔憂短了軍糧斤兩,這西州商賈再無借口說斗斛有差,便是兵丁差役們,也能躲個清閑,豈不是一舉數得?”
蘇南瑾張了張嘴,心知此事與自己的設下的埋伏南轅北轍,呆了半晌才把裴行儉拉到一邊,憋出了一句,“軍國大事,軍倉重地,豈能讓僧人摻和?守約你也太過兒戲!”
裴行儉微微一笑,“子玉,你此話與我說說也便罷了,若是讓旁人聽到,說不得要落個謗上的罪名。”
蘇南瑾心頭一涼,的確,莫說糧倉,皇宮里又不是沒有僧人進出,當年先帝就曾再三讓玄奘法師還俗,當今圣上與皇后更是篤信佛教,今年佛誕之日圣上還親撰了《大慈恩寺碑》,聽說轟動京城、盛況空前…
裴行儉看了他一眼,笑吟吟的道,“再說由佛寺出面向商賈收糧,再捐給軍倉,正能顯示佛祖庇佑大唐,便是總管和圣上聽聞也只有歡喜,子玉又何必多慮?”
蘇南瑾只覺胸口發悶,偏偏做聲不得。眼見那些可惡的行商們交頭接耳之下,各個臉上都露出了歡天喜地的表情,更是忍不住咬緊了后槽牙。只是佛寺出錢,佛寺買糧,這事的確天經地義,他拿什么攔著?
一片阿彌陀佛之聲中,糧倉前的僧人們忙碌了起來。大佛寺家大業大,每年也要收上千石糧米入倉,來的僧人都做慣了此等事務,當下幾人一組,量米、記賬、入袋、收口,一氣呵成。他們的米斛大小標準,西州商賈口中念佛不絕,聽起來比僧人們更是響亮虔誠。沒過太久,百來個糧袋便整整齊齊碼放在了糧倉門口。
覺玄法師轉身走到裴行儉和蘇南瑾面前,“裴長史,蘇公子,您看這收好的糧米是否就此捐入軍倉?還是要再稱量一次?”
蘇南瑾目光慢慢掃過場內,極力壓抑住了胸口的起伏,咬牙點了點頭,“也罷,蘇某信得過法師,這些糧袋直接記數入倉!”
裴行儉驚訝的看了蘇南瑾一眼,“子玉不再稱量一次?”
蘇南瑾心里發狠,面上卻只能笑了笑,“守約不是說了么,佛院行收米糧,總不能自己短了斤兩,這西州行商也不敢欺瞞佛祖,自不必多此一舉。”今日之事,自己是不得不咽下這口氣了。大唐將帥自不會因為他收拾了幾個行商而治他的罪,但若是公然和這樣大筆捐錢購買軍糧的西域佛門對上…莫說圣上那邊,只怕程將軍都未必能饒了他。
裴行儉神色間略有些疑惑,“子玉是覺得大佛寺稱量的米糧絕不會短斤少兩了?”
蘇南瑾咬著后牙點了點頭,語氣里帶了幾分不耐煩,“自是如此!”他裴守約還要怎樣?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這便好說了!”他轉過身去,淡然道,“來人!拿一袋佛寺稱量好的粟米,倒入這邊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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