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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夢斷魂傷 無可阻擋

  對啊,她怎么忘了這個茬?按理說,他半夜被召入宮,清晨便被接旨被貶,這時分才回來,自己怎么也應該問他一聲才對。琉璃頓時心虛起來,腦子轉了好幾轉才道,“楊老夫人來時便已跟我說過了,唉,真料不到太尉和褚相手段會如此卑劣!只是,你不早說過想去那邊么?這樣一來,倒也正好。我已經把家里的庫房清點過,行裝也打點了一半。”

  裴行儉摟著她的手臂微微一動,卻沒有說話。琉璃忍不住道,“小檀說你早便回來了,怎么又去了車馬院?”

  裴行儉開口時聲音微澀,語氣卻十分平靜,“我聽見楊老夫人在和你說體己話,不好多留,便先出去走走。”

  琉璃支起身子,仔細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依然閉著眼睛,面容有一種雕塑般的寧靜感,讓她幾乎想伸手沿著輪廓線輕輕撫摸一遍。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突然睜開了雙眼,定定的看著她,眼神幽深,琉璃一呆,脫口道,“她的那些話我才沒往心里去,只是如今有求于她,不好說什么。”

  裴行儉依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良久之后才微笑起來,“我知道,我都聽見了。你真是聰穎,這么快便能想出這樣周全的好法子。”

  琉璃耳朵根有點發燒,她想這個法子,其實已經想了很久了,從開始有了這個念頭,到一步一步籌劃到今天,再做不周全才是怪事…她忙轉了個話題,“我實在有些不大明白,長孫太尉為何會突然算計你?而且今日楊老夫人對你,怎么似乎有些惱怒?”

  裴行儉笑容淡了一點,“長孫太尉選中我,也是如今的情勢使然,又不欲見我入吏部而已。至于楊老夫人她…琉璃,今日圣上問了我,昭儀面相如何。”

  琉璃這次是真的吃了一驚,支起身子直視著他,看著他的表情,頓時明白過來,不由長嘆一聲,伏在了他的胸口。

  裴行儉的聲音平靜得幾乎沒有一絲起伏,“我回稟圣上說,昭儀面相貴不可言,福壽雙全,只是剛強太過,子女緣薄,因此,可以成為天下任何男子的賢內助,卻不適合為帝王之妻。圣上當時龍顏大怒,想來楊老夫人也是知道此事了。”他聲音低沉了下來,“琉璃,我不能欺君,亦不能欺心,如今令你這樣為難,是我對不住你。你怎么怪我都是應當的。”

  琉璃簡直不知說什么才好:她又不要在朝為官,有什么好為難的?難道真的很稀罕去當那勞什子的夫人么?可他自己怎么辦?他明明不是一個不知變通的人,可在這種要命的事情上,卻比石頭還頑固!唉,這個不能算他犯錯,只能算犯傻!這下可好了,明明是主動請纓,也變成了罪有應得!

  想了半日,她嘆了口氣,“我怎么會怪你?說起來,楊老夫人今日并不曾真的惱我,再說她便是惱了我又如何?”她抬頭向他笑了笑,“你難道忘了,過了這兩日,咱們就要去西州…”

  裴行儉摟著她的手臂突然收得很緊,仿佛直接想把她揉進胸口里,琉璃有些透不過氣來,一句“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頓時變成了一聲短促的驚呼。裴行儉忙松開了手,琉璃嘆道,“你想悶死…”話音未落,裴行儉翻身覆了上來,低頭封住了她的雙唇。

  他的吻帶著一種異樣的急切和貪戀,琉璃微覺詫異,只是當那種熟悉的清冷香氣以熟悉的溫柔交纏在唇齒之間,依然不由自主伸手環住了他。良久之后,才聽見他停了停,低聲在她耳邊道,“傻琉璃,以后,你不許這樣胡說。”

  琉璃輕輕笑了一聲,“你怎么也忌諱起這些了?”

  裴行儉的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額頭,閉著雙眼,半晌才微笑起來,“你便是太愛胡說了,以后…還是要忌諱些才好。”

  琉璃忍不住笑道,“我在旁人面前謹慎得很,從來也不胡說。”

  回答她是又一個深吻,輾轉深入,漸漸的有些燙人。他的手指從琉璃的衣襟里伸了進去,帶著同樣的燙人溫度,慢慢加大了力道,琉璃頭腦頓時有些迷糊起來:太陽還沒有落山吧?這算晝寢么,他以前還從來不曾這樣…

  入秋后換上的緗色綢帳不知何時落了下來,帳上大朵大朵的銀絲菊花輕輕的震動著,掩住了越來越濃郁的春色,卻掩不住夾雜在細碎呻吟中一聲聲低低的呼喚,“琉璃,琉璃…”聲音溫柔得近乎悲哀。

  當房間終于徹底安靜了下來時,窗外的日光已漸漸變得暗淡,琉璃知道自己該出去吩咐阿霓準備晚膳,卻一動也不想動。裴行儉的手依然在一下下的撫摸著她的背脊,只是已換成了哄孩子般的輕柔,“累了吧?你睡一會兒,待會兒晚膳好了我來喚你。”

  咦?這怎么有點像自己剛才說的話?琉璃很想說不,但是或許他的懷抱太過溫暖,聲音又太過溫柔,她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終于睡了過去。

  待她再次睜開眼睛時,首先映入眼簾依然是裴行儉的面孔,對上她的目光,那張臉上露出了笑容,“醒了?”

  琉璃眨了眨眼睛,才想起睡前的事情,忙抬眼去看,卻見屋里早已閃動著燭光,忙坐了起來,“什么時辰了?”

  裴行儉立刻用被子包住了她,“仔細凍著,你才睡了一個時辰,晚膳已經做好了,我現在就讓她們送上來,你慢慢穿衣裳。”說著起身走了出去,身上早已穿得整整齊齊。

  難道他適才一直穿著衣服躺在一邊看著自己?琉璃一眼看見自己的衣裳便在放在枕邊,疊得不大規整,卻放得很仔細,伸手拿起最上面的心衣,不由呆了好一會兒:就算因為武昭儀的事內疚,他也不用體貼成這樣吧?

  待她收拾妥當出去時,阿霓正帶著小婢女往外拿食盒,看見琉璃屈膝一笑,“娘子歇息好了,晚膳已經布放妥當。”而阿燕則默然行了一禮,低頭走進里屋收拾鋪蓋。琉璃耳朵根都有熱起來了,強自鎮定著走到案幾前坐下,案上瓷盤都布好,不過是最家常的烤羊肉、芝麻胡餅等幾樣,香氣卻依然誘人。她看了幾眼,突然有些想嘆氣:于夫人送給自己的兩個廚娘正經手藝不錯,自己出的那些點子,她們總能做出來,而且做得比想像得還好,可惜不能把她們帶到西州去,不知西州飯食那邊是什么風味…

  耳邊傳來裴行儉關切的聲音,“想起了什么了?”

  琉璃回過神來,笑道,“也沒什么,只是想到后日此時,咱們還不知會在何處用餐,真想把廚娘也一路帶去才好。”

  裴行儉微笑不語,半晌才道,“快些吃吧,胡餅涼了便不香脆。”

  琉璃倒真是有幾分餓了,吃了兩個小胡餅,又喝了一碗湯,回頭看裴行儉,卻是手里拿著一個胡餅出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行儉一怔,低頭咬了一口胡餅,大概吞得急了,突然嗆咳起來。琉璃又好氣又好笑,忙一面給他拍背,一面便讓阿霓端了杯熱水過來。

  好容易止了咳,裴行儉卻也沒了胃口,桌上的盤子一樣略動了點便放下了竹箸,琉璃想了想,索性便讓人把杯盤都撤了下去,又吩咐讓廚下重新做一碗熱湯餅上來,裴行儉搖了搖頭,“還是做一份冷淘罷。”

  這都中秋了還吃冷淘?琉璃不由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沒過太久,一碗青瓷碗裝著拌著碧綠香葉的雪白冷淘便送了上來,裴行儉這次倒是慢慢的全吃了下去,待阿霓收拾了東西下去,簾子還未落下,便伸手攬住了琉璃。

  琉璃想起阿霓剛才的笑容以及阿燕眼皮都不抬的滿臉鎮定,忍不住皺眉推了他一把,“都是你不好,讓阿燕她們都看我笑話了,以后再不許這樣!”

  裴行儉低頭看著她,緩緩點了點頭,“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不會這樣。”

  琉璃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他的臉,“想起什么了?怎么笑容都沒一點了?”想去西疆是一回事,可真被這樣貶出去了,自己都有些別扭,他心里大概也是不舒服的吧?

  裴行儉淡淡的笑,“想起了你第一次陪我用飯。”說著握住琉璃的手,低頭輕輕吻上了她的指尖。裴行儉的手很涼,嘴唇竟也有些涼,比琉璃的指尖幾乎還要涼上幾分。

  只是想起當日的情形,琉璃只覺得臉上依然忍不住有些發熱,指尖一陣酥麻,忙想抽手回來,他的手卻握得很緊,半響才抬起頭來,“你也累了一天,要不要沐浴?晚膳前我便讓她們準備水,如今想來已是好了。”

  沐浴?當然要,琉璃點了點頭,卻聽他低聲補充了一句,“我幫你。”

  琉璃抬頭瞪著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張閃動著戲謔之色的熟悉笑臉,卻發現他雖然在笑,眸子卻黑沉沉的,令人完全看不透里面的情緒。她皺起眉頭,幾乎想搬著他的臉仔細看看,身子突然一輕,卻是被他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向凈房走去。

  開什么玩笑?琉璃忙用力推他,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認真的輕聲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不是在開玩笑?琉璃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守約,你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行儉怔了怔,微笑道,“還能有什么?想到要走了,有些舍不得。”

  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她其實早就開始舍不得了,舍不得自己的這第一個家,舍不得自己一點點親手布置好的每一個地方。比起她來,裴行儉是猝不及防的要離開,而且是離開他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長安城,他的感慨應該更深一點吧。她伸手環住裴行儉的脖子,抬頭在他的唇上輕輕的啄了一下,“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待咱們到了西州,我給你布置一個更好的!”

  凈房的熱氣撲面而來,裴行儉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琉璃瞇了瞇眼睛,想開口問他,他的吻已猛然落了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狂熱和柔情,她心里剛剛冒出來的那個小小疑問轉瞬間便被沖得無影無蹤。

  “娘子,娘子…”遠遠的似乎有一個頑固的聲音在往耳朵里鉆,琉璃努力睜開眼睛,綢帳外已是滿屋的陽光,她不由捂著額頭嘆息了一聲。

  門外果然是阿燕的聲音,“娘子。”

  琉璃應了一聲,“什么時辰了?”聲音里的沙啞和慵懶,卻把她自己唬了一跳。

  “已快巳正了。”

  老天,再躺下去便到中午了!琉璃忙坐了起來,身上是一陣異樣的酸軟,她忍不住咬牙看了看身邊空蕩蕩的枕頭,昨日他一定是瘋了,便是新婚之時,他也不曾這樣溫柔又這樣貪婪過,自己是什么時辰才睡去的?三更、四更?最后的印象是他輕輕吻著自己的額頭,低聲呢喃著“好好睡一覺,醒來便什么都好了”之類的話語。好?好才怪,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之后容易疲倦嗜睡,卻還這樣…他倒是起得早,自己還要不要見人了?想到昨夜的光景,她的臉上忍不住發燒,一面腹誹,一面便伸手拿起了一旁的衣服。

  好容易收拾妥當,拉開帳子,琉璃正想揚聲讓阿燕打水進來,卻突然看見窗下的案幾上,分明整整齊齊的疊放著幾張白麻紙,上面還壓著裴行儉最喜歡的羊脂玉鎮紙。

  耳邊仿佛有鼓聲咚的響了一下,琉璃鞋都沒穿便快步向窗邊走去,腳下一個踉蹌,伸手扶住了案沿才沒有摔倒,卻也顧不得什么,伸手便推開鎮紙將第一張紙拿了起來。

  上面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字跡,有些潦草,又涂抹過幾筆,和他平日整潔的風格頗有出入。琉璃看著抬頭那水墨淋漓的“琉璃卿卿愛鑒”六個字,只覺得耳邊的鼓點越敲越急,一行行看下去,讀到最后一行,不由閉上眼睛久久無法思索,一時也分辨不出胸口翻騰的到底是驚愕、憤怒還是痛楚。

  他竟然就這樣走了!他竟然說對不起自己,不能害了自己,所以要把自己留在長安,讓自己靜下心來好好考慮清楚、抉擇一次?他讓自己抉擇什么?他把自己當什么人了?

  門外阿燕略帶急促的聲音把她驚醒了過來,“娘子,要不要打水進來?”

  琉璃定了定神,聲音干澀的答了一聲,“等一等。”

  信箋的下面,是兩張一筆一劃都整整齊齊的文書,琉璃緊緊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一遍,讀到落款的日子,幾乎立刻就想把這張紙撕成粉末,卻只是狠狠的把紙展平、疊好、塞進了袖口,又對著第二張文書發了會兒呆,這才揚聲道,“你們進來吧!”

  阿燕和小檀端著熱水、鹽杯、葛巾等物走了進來,抬頭便看見琉璃坐在窗邊案幾旁的月牙凳上,臉色蒼白,眼睛卻是亮得驚人。兩人對視了一眼,卻聽她淡淡的道,“阿郎是什么時辰走的?”

  阿燕心里一驚,忙道,“阿郎天未亮就起了,讓奴婢們拿了他的兩個行囊送到了外院,又吩咐說于夫人大概午初登門,讓奴婢們巳正前再喚娘子起來。”

  他從來都是思慮周密,從來都是算無遺策,所以,他昨夜才會…然后一早便給自己留下這樣一張日期寫在半年后的放妻書!他以為這樣一來,自己就會歡歡喜喜的去當武皇后寵愛的長安新貴,再找個中意的小白臉嫁了么?原來在他眼里,這便是自己最好的出路!

  琉璃的臉騰的燒了起來,只是這一回,是因為憤怒。

  小檀端著水盆走了出去,看看琉璃的臉色,阿燕忍不住輕聲問,“要不要奴婢去外面把阿郎叫回來。”

  琉璃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不用去找,他已經離開長安了。”

  阿燕不由臉上變色,失聲道,“阿郎這是…”看著桌上的幾張字紙,頓時明白了幾分,忙問,“娘子,如今咱們怎么辦?”

  琉璃默然不語,阿燕還想再問,簾外傳來了阿霓的聲音,“娘子,車馬院的阿古求見。”

  阿古沒有跟裴行儉走?還是,他還沒走?琉璃騰的站了起來,“讓他進來!”走到外間時,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昨夜收拾在一邊的那幾個行囊,有兩個已經不見,留下的那一塊空缺幾乎刺得人眼睛生疼。

  阿燕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聲道,“娘子,阿郎似乎并沒有帶多少錢帛走。”至少那些金錠和碎金都是自己收著的,阿郎問都沒有問過。

  琉璃默然無語,他在放妻書上已經寫得很明白,所有家產都留給自己…

  院子里,阿古依然站得身形筆直,看見琉璃出來,沉默的行了一個揖禮,也不待琉璃發問便語氣生硬的道,“阿古受郎君所托,留下替娘子效命,娘子若有吩咐,盡管分派,只是阿古絕不會隨娘子去他人府上為奴,請娘子見諒。”

  他竟讓阿古也留了下來給自己效命?只是阿古顯然并不樂意,話里的意思是自己以后改嫁他便會離開?胸口的怒火似乎熄滅了一些,更多的是一種窒息般的沉重,琉璃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看著阿古動作利索的轉身離開,琉璃突然這院子空得有些異樣,抬頭看了看,秋日的樹葉只略稀疏了一點,晴空卻顯得格外的高遠清明。她突然想起,自己最初來到這個時空的日子里,也曾在窗子破漏的縫隙里無數次的看見這樣的天空,那時她的夢想,不過是能在天空下自由自在的呼吸。這個夢想如今就在她的眼前,她只要走出一步,就能觸摸到。

  沒有人能阻擋她走出這一步,曹氏不能,大長公主不能,武則天不能,他裴行儉也不能!

  心里有些東西慢慢安定了下來,琉璃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轉身想吩咐阿燕,身后卻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響,一位婢女匆匆的跑了進來,看見琉璃便行禮道,“娘子,門外有一位陸娘子求見。”

  陸娘子,陸瑾娘來了?琉璃低頭想了想,微笑起來,“快請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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