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極殿往東出左延明門,便是門下省的官署所在,白墻黑瓦的建筑雖不如太極殿雄壯華美,卻也自有一番端嚴氣象。
日頭剛剛開始西移,正是退食歸家的申正時分,穿著各色襕袍的官員陸續從朱漆大門內走了出來,或是沉默獨行,或結伴說笑,原本沉寂空曠的宮城里頓時多了幾分生氣。
裴行儉手中拿著紫檀木的匣子,緩步走上青石臺階,一路向官署正中的政事堂而去。剛剛跨進政事堂的門檻,就見堂上裴炎抱著一疊文書,站在御史中丞的袁公瑜的身邊,兩人似乎正在商量著什么,看見自己都是一怔。
裴行儉向他們拱手笑了笑,倒是袁公瑜笑吟吟的先開了口,“裴明府倒是政事堂的稀客,怎么今日也有公務來此回稟?”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非為公務,乃是前來歸還褚相的字帖。”
袁公瑜挑了挑眉頭,“褚相竟是又得了好帖?”
裴行儉看了人來人往的大堂一眼,笑而不語,此時沉迷書法之人太多,誰家得了張芝的真跡也不會到處宣揚,省得引來無數前來觀賞借閱的癡迷者。
袁公瑜倒也沒有追問下去,只是笑道,“可惜你和我都是來晚了一步,適才我方得知,今日竟是安排了宰相會食,如今幾位相公都已進了會食堂,沒有半個時辰只怕不會出來,只是這些文書卻是褚相點名今日要看的,我正想讓子隆留下等候,裴明府不如與我一道去外面走走?”
裴行儉微微一怔,褚遂良早間還說讓自己午后過來還帖,怎么都沒提宰相會食的事情?看著袁公瑜那張熱誠的笑臉,只能笑道,“既然如此,我去尋個吏者,讓他轉交便是…”話音未落,一位官吏打扮的人快步迎了上來,“這位可是裴明府?”
裴行儉眉頭一皺,點了點頭,吏者笑道,“裴明府想是為早間之事來尋褚相?褚相有命,您來了之后直接去東堂內室,他隨后便到。”
袁公瑜頓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宰相會食原是大事,會食期間,百官無論何事都不得前去打擾,而諸位宰相在會食結束前也不能隨意退席。因此自己身為御史中丞,被褚相召來政事堂議事,只因路上遇到政事堂的吏官多說了幾句耽誤了時辰,也不得不這樣干等在大堂里。可褚相怎么會因為裴行儉的一張字帖便這樣破例?裴行儉何時竟已被他們器重到了如此程度?
袁公瑜只覺得臉皮上的笑容突然變得出奇的沉重,無論如何用力都有些掛不上去了,忙低頭咳了兩聲才緩過來一些,轉頭去看裴行儉,卻見他的臉上突然變得一絲表情也沒有,看著那位吏者的目光更是平靜得近乎冷漠。
吏者臉上的笑容顯然也有些掛不住了,欠身行了一禮,“裴明府,這邊請!”
裴行儉依然淡淡的看著吏者,那吏者低頭站在那里,一句話也不敢再說。袁公瑜只覺得這情形似乎有點古怪,剛想說話,卻見裴行儉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奇異的笑容,似乎有些嘲諷不屑,又似乎有些如釋重負,開口時聲音竟是出奇的溫和,“有勞了!”回頭又向袁公瑜和裴炎拱了拱手,這才轉身不急不緩的跟在吏者的身后向東堂走去。
袁公瑜看著裴行儉的背影,怔了半晌,正想回身交代裴炎兩句,卻見西堂的門簾一挑,身形圓滾滾的長孫無忌與體態清瘦的褚遂良竟是聯袂而出,目不斜視的快步向東堂走去。
袁公瑜突然很想揉一揉自己的眼睛,直到東堂的門簾落下,遮住了那兩個紫色的背影,才回過神來:自己的確沒有看錯,是長孫太尉和褚相一道去了東堂見那位裴行儉!他呆了片刻,眼光一掃,只見政事堂外堂里來來往往的諸位吏房、兵房的諸位堂后官,人人臉上也都是一副癡呆的表情,心中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回頭向裴炎笑道,“你這位族兄果然好生了得!能讓圣上與太尉都如此另眼相看,只怕大唐再找不出第二位。”
裴炎的目光也正落在東邊依然微微飄蕩的門簾之上,聽到這話,淡淡的一笑,“子隆不敢與裴明府相比。”
袁公瑜看著裴炎那張冷淡的面孔,突然覺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微笑著搖了搖頭,“子隆過謙了,你的人品學問有目共睹,要說也不過是運道差些,就如上回,明明是旁人的事情,偏偏正主兒置身事外,卻是你受那無妄之災,我聽人打趣你時,都有些替你不平。”
裴炎垂下了眼簾,“都是自家兄弟,談不上無妄之災。”
袁公瑜笑著連連點頭,“子隆果然是子隆,這番氣度便是常人難及。”他原是打算讓裴炎在這里等著,自己出去轉上一圈,此時卻也不想走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裴炎說著話,縱然對方惜字如金,也是興致不減。
過了足足一刻多鐘的時間,東堂里響起了靴子走動和說話的聲音,就聽長孫無忌嘆道,“早就聽聞守約慧眼如炬,胸懷天下,今日才得領教,真是相知恨晚,日后有暇,還要請守約來寒舍盤桓一二才是。”
禇遂良也道,“我早便跟太尉說過,守約奇才也,如何?守約今日所言足以振聾發聵,只是天下人…唉,日后細說也不遲。”
門簾一挑,一紅兩紫三個人影先后走了出來,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都有些神色沉凝,裴行儉卻依然是一臉淡淡的笑容,走出門來便回身一揖,“舉手之勞,不敢蒙太尉與相公謬贊,下官這便告退。”
褚遂良笑道,“哪里哪里,守約今日能來…”突然看見堂屋里的袁公瑜與裴炎,笑了一笑,“日后我與太尉自會再去與你探討。”
裴行儉語氣平靜的答了一句,“下官從命。”退后一步,轉身便向堂外走去,袁公瑜看得清楚,他的臉上已沒有半分笑容,看見自己,也只是點了點頭,腳步未停的向堂外走去。
袁公瑜心思一動,忙道了聲,“裴明府留步。”隨即便迎上了往西堂走去的長孫無忌與褚遂良,“褚相,下官來遲了一步…”
長孫無忌眉頭一皺,腳步停都不曾停一下,褚遂良卻止步笑了笑,“袁中丞稍待片刻,李相、來相幾位只怕都有些等急了。待會食之后,我再遣小吏去請中丞如何?”說著便回頭追上了長孫無忌,兩人一路低聲說著話進了西堂,依稀能聽見一句“裴守約所言甚是…”
袁公瑜的臉徹底沉了下來,幾乎想甩臉就走,好容易才忍住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到裴行儉的身邊,嘆道,“原想跟你出去走走,看來還要在這里等候一番了…”說著看了裴行儉一眼,“不像守約啊!”
裴行儉臉色依然平靜得近乎淡漠,“承蒙太尉與褚相厚愛,下官慚愧無地。”
看來他是不會再多說一個字了。袁公瑜心里有些失望,只能含笑與裴行儉道了別,眼見他的背影消失在政事堂高高的門檻下面,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冷峭起來。
政事堂的一位小吏大約是得了吩咐,笑著走上前來,把袁公瑜與裴炎都請到了東堂的外屋落座,又捧上了兩杯酪漿,裴炎原本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袁公瑜此時也有些心不在焉,隨手翻了翻帶來的文書,便默默出神,從裴行儉想到武昭儀,又想到最近朝堂上的種種事端,心里忍不住冷笑:都到什么時候了?裴行儉還想兩面討好么?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像自己這樣不被太尉待見的人,日子才會真正好過起來…
眼見閣外的陽光已經微弱了下來,外堂里也漸漸不聞來往人聲,連小吏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袁公瑜不由皺眉著看向裴炎,“早知如此,今日應當與你一般宿值,倒是更便宜。”
裴炎也嘆了口氣,今天這頓宰相會食實在長得離譜了點,他們再會食下去,莫說袁公瑜今日要想回家必得先去叫門吏打開坊門,自己回皇城的官署值夜時,只怕也用不上宮里賜下的晚膳了。
兩人正相視苦笑,就聽西邊突然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聲音,袁公瑜忍不住長長的出了口氣,推案便站了起來,卻聽到了中書令來濟渾厚的聲音,“唯今之計,還須我等同心協力,總不能眼見圣上將要貽笑天下而一言不發!”
袁公瑜一愣,突然意識到,也許幾位宰相并不知道自己在東屋,不由停住了腳步。就聽長孫無忌冷笑了一聲,“豈止是貽笑天下那么簡單,今日裴守約之言難道說得還不清楚?”
來濟沉聲道,“我只當裴守約不過是騎墻觀風之人,沒想到依舊有這樣一份心腸,只是圣上待他甚厚,此話他為何不與圣上明言?”
褚遂良長長的嘆了口氣,“正因圣上待他甚厚,今日他才找到太尉與我。所謂人微言輕,他去稟告圣上,圣上聽得進去么?唉,武氏為后,則國家禍亂必自此而起。裴守約身負相人之術,此語只怕絕非兒戲!”
袁公瑜頓時變了臉色,回頭看了裴炎一眼,裴炎也神色冷峻的站了起來,突然幾步走上,掀簾而出,聲音清朗的道,“下官見過諸位相公。”袁公瑜暗暗跺腳,深悔自己今日帶了這么個以君子自居的愣頭青過來,只得面帶笑容跟了出去。
從西堂里出來的幾位宰相頓時都愣了愣,還是褚遂良第一個笑了起來,“都怪我,竟是把袁中丞都忘了,來來來,我們到這邊說話。”
袁公瑜定了定神,給幾位宰相都見了禮,便帶著裴炎跟著褚遂良進了后堂,雙手奉上禇遂良點名要的監察御史巡視長安的相關文書,笑道,“這些巡京事務多半是裴御史經手,下官特意也把他帶來了。”
褚遂良點了點頭,明顯有些心神不定把文書翻了一遍,又隨口問了裴炎幾句便笑道,“時辰不早,這些文書我先留下,你們還是回去宿值罷,若是再不回御史臺,只怕連宮中發的通中枕、青縑被都要領不到了。”
袁公瑜此刻心思也全不在文書公務之上,更不欲解釋今日自己并不宿值,聞言忙笑道,“多謝褚相體諒,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了,褚相若有不明之處,隨時遣人召喚下官便是。”
政事堂后堂青色的門簾被有些急切的掀起又驀然落下,遮住了兩個多少有些行色匆匆的身影,長孫無忌從側門緩步踱了進來,看了依然微微飄蕩的門簾一眼,捋著短短的胡須笑了起來,身后跟著的來濟卻眉頭緊鎖。
褚遂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太尉神機妙算,這兩位看來對此事已是深信不疑。”
來濟嘆道,“莫說他們,若不是適才太尉實言相告,我也只當裴守約真說了此語。”
褚遂良笑道,“只怕明日此言便會傳到圣上的耳中,咱們總要提前一步,明日早朝后便要多教幾個人知道此事才是!不過我卻有些擔憂,圣上如今頗為殺伐決斷,會不會就勢便處置了裴行儉?”
長孫無忌瞟了來濟一眼,淡淡的一笑,“圣上的性子我也知道幾分,他再是震怒也定然會召裴守約覲見,多半也會相信裴守約的辯解。屆時他若不處置裴守約,或者處置得輕了,則前功盡棄,朝中文武都會知道深受圣上寵信的裴守約竟然找到你我,斷言武昭儀為后則禍亂國家,而圣上也不甚過問,豈能不生疑慮之心?他若處置得重了,裴守約自覺無辜,為日后前程著想,焉能不自辯幾句?所謂小人常戚戚,李義府等人何等精乖,一旦明白裴行儉只是被你我算計,而圣上卻立刻待昔日寵臣如棄子,又豈能不生動搖之心?”
“何況如今你我處處被動,中書省已為李義府把持了大半實權,圣上又數度夸贊裴守約有識人之明,顯見是想讓他入吏部,吏部乃是朝廷重中之重,若讓裴守約攜相人之名與圣上恩寵而入部為官,則朝政更不可收拾。咱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日之事一出,圣上無論如何處置裴守約,都絕無讓他再入吏部的道理!”
來濟點頭不語,褚遂良也笑道,“還是太尉思慮周全,無論如何,此事裴守約已斷然沒有自辯的余地,一則他不似李、許諸人,此前從未說過偏向武昭儀之語,二則他才多大?滿朝文武豈有信他而疑心你我的道理?”
長孫無忌臉上的笑容卻慢慢收攏,嘆了口氣,“便是疑心你我又如何?你我深受先帝恩遇,絕不能為自己的名聲,便坐視圣上因一個前朝宮人而成為天下的笑柄!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以挽回局面了。圣上終究是年輕氣盛,一心想一言九鼎,才會如此作為,他便是此刻不解你我的苦心,日后也終究會慢慢明白。”
窗外遠遠有鼓聲傳來,長孫無忌不由目光沉凝看了出去。高高的宮墻之下,夕陽已墜,而暮色未合,長安城的各大鐘鼓樓上響起的暮鼓之聲,在宣告著這一日的結束。
太極宮的各處宮門與宮外的坊門在隆隆聲中依次合上,負責宵禁的金吾衛列隊待發,而在承天門外,一騎快馬在皇城中的天門街上飛馳而過,直奔宣陽坊的應國公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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