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永徽四年的這個春天來得特別晚,還是裴家選妾程序過于復雜,之后近一個月里,竟然風平浪靜,還未等到相親大會勝利召開,牡丹夾纈倒是如期完工了。
半透明的華貴紫色中,一朵碗口大的鵝黃色復瓣牡丹嬌艷盛放,和另一朵雪白的單瓣牡丹交相輝映,襯著銅綠色的葉子和石竹、白色的小朵茶花,顯得分外高貴華美,尤其是花蕊處若有若無閃爍的銀色光澤,更為整匹輕紗增加了一份神秘靈動的光彩。
琉璃看到成品時都呆了一呆,記得老師曾說過,唐代的染料最是光艷,有些織品的色彩甚至可以千年如新,但此刻她卻不得不懷疑,那是因為人們不曾見過真正的唐代染織新品,那顏色的飽滿絢麗,簡直可以令人屏息。
武夫人拿到夾纈時更是半晌無語,伸手輕輕摸了上去,點頭嘆息了一聲,“真真是國色天香!”
琉璃徹底的松了口氣:一個月的功夫總算沒有白花!尤其是花蕊上點染的銀色,還是她靈機一動,想起慈恩寺外那面字跡銀光閃爍的酒旗,又好容易拿到了那涂料配方,反復試驗才達到了如今的效果。
小小的月娘也學著母親的樣子,伸手在絹上摸了摸,揚起花朵般的小臉笑道:“阿娘,好美的花。”琉璃忍不住蹲下身子對她笑道:“給月娘做條牡丹裙可好?”
自從上次在慈恩寺外見過之后,這已是武夫人第三次帶著女兒月娘來到如意夾纈,琉璃漸漸發現,她真的很閑!大概是因為丈夫三年前便已去世,與賀蘭家的妯娌和武家的嫂子關系也不大好,這位武夫人隔三岔五就會到西市閑逛,天氣轉暖后身邊又多了一個小月娘。不知怎地,琉璃似乎投了她的眼緣,但凡來西市買什么東西必要到琉璃這里坐一坐,或是讓琉璃畫幅小畫,或是買半匹夾纈。兩三次下來,連有些認生的月娘都已與琉璃十分熟稔,聽了琉璃的話,便忙不迭的點頭,“好!”
武夫人笑著摸了摸月娘的頭,“小人家家,也知道這是好東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沉吟道:“大娘,這夾纈除了做披帛真還可以做衣裙?”
琉璃想了想才道:“或許可以做件大袖的紗衫,寬寬松松披在素色齊胸襦裙外面,定然別致華麗。”——記得唐代名畫簪花仕女圖上就是類似的打扮,時下流行的雖是窄袖緊身的式樣,但這種程度上的新意大約還是可以接受的吧?說著便拿起了那夾纈,幾下折成一個大致的模樣,在身上比了一下——她今天穿的是素面米色衣裳,恰好稱出了牡丹圖案的華美。
武夫人點頭一笑,“的確是好心思!”又皺眉嘆道:“你這樣的好年華,略打扮下便是一等一的人才,怎么卻整日穿得如此素凈?”
琉璃苦笑不語:她又不想給人做妾,打扮得那么漂亮做什么,有姑母大人一個人惦記她就吃不消了,再招來別人,她想過幾天自在日子的夢想還不得徹底泡湯?想到兩日后的相親,她不由暗暗祈禱:但愿一切都不順利!
可惜她人品的指數顯然并沒有太大改變,待到那日,一大早庫狄氏果然便派了馬車來接琉璃和珊瑚,可直到兩人一道坐著馬車到達裴家在城南的別院,竟是半點意外也沒有出。
琉璃扶著婢女的手下了馬車,心里自然是好不失望,而跟在她后面的珊瑚看著她的背影,更是差點磨碎了后槽牙——她今天穿的是特意新做的衣裳:寶樹紋的緗色短襖,配銀紅色六幅羅裙,頭上戴的是家里最好的一支玉蝶流蘇步搖,又壓了幾朵翡翠花鈿,出門攬鏡,自覺人比花姣,比琉璃那天的打扮也不差什么。卻沒想到琉璃全然不是那天花蝴蝶般的打扮,而是簡簡單單的穿了一件丁香色素面短襦,系著雪白的綾裙,頭上也只有一跟小小的束發玉簪。只是那長裙在皎潔中似有柔光流動,細看才能發現一道道精巧的暗紋。她本來就有凝雪般的好肌膚,被這身淡雅清貴的裝束一稱,更顯得眉目秀致,清麗絕倫。
珊瑚一眼看去,恨不得立刻回去換身衣服才好,只是庫狄氏今日跟車來接她們姊妹倆的不但有兩位婢女,還有一位面孔嚴厲的嬤嬤。珊瑚剛想跺腳,那位嬤嬤卻像腦后長了眼睛般回過頭來,刀子般的眼風一掃,她頓時嚇得一個字也不敢說。
她們的馬車從天門街一直出了明德門,直奔終南山方向而去,行了半個多時辰,終于在一處不甚起眼的莊園門口減緩了速度。一路上,珊瑚雖然恨不得一把撕碎琉璃的那條雪綾裙,奈何在那位嬤嬤就坐在她的對面,微閉的眼睛里似有精光閃動,不時睜開眼睛看看對面的琉璃和珊瑚,又側頭看一眼婢女懷里緊緊抱著的水瓶和瓶里那幾支盛開的牡丹花枝。琉璃炫耀般幾次整理裙裾,長裙掃過珊瑚的指尖,她卻硬是一動也不敢動…
眼見快到地方,這位人如其姓的嚴嬤嬤才拿出剪子,剪下瓶里最大最艷的一朵重瓣紫色牡丹,戴在了琉璃的頭上,又選了一朵半開粉色牡丹,戴在了珊瑚頭上。珊瑚臉色頓時一垮,還未抗議出聲,嚴嬤嬤已冷笑道:“為了今日的斗花,娘子把家里價值千金的兩株牡丹都剪下來給你們爭臉,難不成還要挑三揀四?你這滿頭的花翠,再戴朵大花像什么樣子?”珊瑚低了頭不敢吭聲,只是暗地里把琉璃又咒了幾句:難怪她今天一點花飾不帶,原來早就知道了要斗花!
琉璃卻暗暗苦笑:她也是昨天才知道是要斗花的。斗花本是陽春三月里長安仕女們最愛的一種游戲,為了用最名貴的花朵裝飾發髻,每到此時全城都是花價暴漲,讓無數奸商大發其財。當然,這些女人之所以這樣燒錢,其實因為斗的不僅僅是花——大家都心知肚明,無論高門賤戶,斗花會其實都是男女相看的絕佳場合,所差別者,無非是民間來得直接,高門來得含蓄而已。
她也真想和珊瑚一樣打扮得比較符合胡人暴發戶的身份,怎奈姑母大人早就送來了衣服,這也罷了,她居然還安排了這樣一位厲害的嬤嬤,若不把她支開,她讓珊瑚跟來的一片苦心豈不是白瞎了…
待到下車走了幾步,琉璃一面用眼角注意著珊瑚的動靜,一面便四下打量,只見這處莊園從外面看雖然毫不打眼,里面的布置卻十分大氣,迎面便是一座綠苔斑駁的石屏,一彎從外面引入的碧水悠悠蕩蕩繞屏而過,自有一番古拙情趣。
嚴嬤嬤領著她們繞過石屏,分花拂柳沿著流水邊的青石小路一路往里走,不多時,水流漸漸匯成一片半畝大的湖面,湖邊東邊是一處小小的涼亭,又連著湖面上架起的回廊,對面是一棟青瓦粉墻的閣樓。
此時涼亭上已有幾個穿紅戴綠的人影,嚴嬤嬤一直繃著的臉,慢慢放松,待走到亭下,已堆滿了笑容。琉璃早已看清,亭中除了庫狄氏外還有三個女子,一個約三十出頭,眉目溫婉,打扮素凈。另外兩位都是年輕女子,個子略高的那位系著石榴紅裙,頭上是一朵碗口大的紅色牡丹,映得容色更加嬌艷,另一個眉清目秀,頭上是戴著黃色的芍藥。
見琉璃一行人走了過來,亭中的幾個人都站了起來,兩個年輕女子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在了琉璃的臉上,那位婦人目光卻在琉璃的雪綾裙上掃了一掃,嘴角微微上揚:“這就是姊姊家的兩個侄女?果然都是少見的好人才!”
庫狄氏神色滿意,笑容也比平日和藹:“她倆平日都不大出門,扭手扭腳的,讓妹妹見笑了。”又跟琉璃和珊瑚介紹道,那婦人姓郝,是庫狄氏的“姐妹”,兩位年輕女子則是她的親戚。琉璃微笑著一一見了禮,對上那兩位打量競爭對手的目光,心里不由萬分期待:來吧來吧,快把我打倒再踩上一萬腳吧…
幾個人無非是說些閑話,不多時又陸陸續續來了幾位年輕女子。有兩位姓裴,應是族親,頭上簪著碗口大小的復瓣牡丹。還有兩位卻是博陵崔家的女兒,大的玉娘正當韶齡,衣著華貴,頭上一朵黃色牡丹花型極為優美,只是神色頗為不耐煩,滿口只問八娘怎么還未到;小的妍娘才十二三歲,身量未足,神態安靜,卻已很有幾分含苞欲放的美人模樣。最顯眼的,還是與崔家姊妹一道來的衛十二娘,雪白的小臉上生著一對水汪汪的杏子眼,偏偏又戴了一支白色的單瓣牡丹,映著她秀麗的面孔,愈添了幾分嬌柔。
珊瑚原本一腔傲氣而來,見到琉璃先消了一半,見到這衛十二娘又消了三分,此時只默默低頭不語,倒是比平日文靜了許多。
琉璃暗暗有些著急,正有心撩撥她兩句,突然聽見人道:“八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