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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紗櫥里,表小姐語氣淡淡地道:“母親臨終前雖有書信和遺言留下。但只想到了我和弟弟的安危,卻未免忽略了南邊的伙計們,若朝廷接手船隊,必然會另派人手,那些伙計們世代為我霍家執役,若是從此失了生計,豈不是我霍家誤了他們?因此我另寫了一封信,連同信物與母親的信一并送進宮中。信上所言…卻不是將船隊獻與朝廷,而是獻與圣上。”
春瑛立刻想到,朝廷與今上…是公家與私人所有的差別嗎?
卻聽到大少奶奶不解地問:“這有什么不同?都是獻與皇上的?”
“當年太宗皇帝開海禁下南洋,參與的共有五家,后來又添了四家,只是百年沉浮,如今只有六家仍在,其余的不是斷子絕孫,就是壞了事被朝廷收回去了。先帝在位時,將原為內庫所有的幾支船隊都劃歸戶部,由戶部著人監管,入息卻是一年不如一年。圣上親政不久,正欲大展鴻圖,又不能將戶部的銀子拿來自個兒使。與臣下相比,未免相形見絀。我獻船隊,卻是正中他意。況且我在信中明言,情愿將家財盡數獻上,只求圣上能留下霍家船工。”
大少奶奶大吃一驚:“這…你這又是何必?!伙計們的生計固然要緊,也用不著你傾家蕩產呀?!”
表小姐輕笑:“大表嫂何必著急?我話還沒說完呢。今上是位仁君,我在信里明言獻船隊是先父遺志,如此忠臣,今上怎會薄待他的后嗣?因此皇后娘娘專門派了密使來相告,霍家的銀子仍是霍家的,船工也會留任,而且從今往后,霍家每年都能得到船隊的一成紅利,除非霍家子弟犯了謀逆大罪,不然這項皇令是鐵打不動的。”
大少奶奶驚喜地道:“真的?那可太好了!有了這一成紅利,我和你大表哥也不必擔心你姐弟二人日后的生計了。圣上真真是位仁君!”
春瑛聽得皺眉頭,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好事嗎?有人獻了金山銀山到皇帝面前,皇帝還會分兩塊金子給那人?不過做皇帝的,肯定要表現一下自己的仁愛的嘛,說不定是做給看其他大臣的,好顯示自己是多么的仁慈寬下。
表小姐接下來的話間接證明了她的猜測:“圣上固然是位仁君,但…船隊總是要人打理的,圣上若不想交給戶部,能留用霍家人,也是省了力氣。我已寫信給管事,讓他對前來監管的大人效命,每年那一成紅利中。我會抽取其中三成貼補伙計船工。只要圣上厚待霍家一日,霍家人自然效忠圣上一日。另外幾家知道了,必會有感于圣上的寬仁,日后待圣上也會親近些。”
大少奶奶嘆道:“原來如此…這也是好事,既是你霍家用慣的人,自然是向著你的。”頓了頓,“雖說管事是新安排的,但你大表哥先前找的幾個人,都很可靠,有他們看著,料想這一成紅利也不會被人打了折扣。”
春瑛微微點頭,眼角瞥見玲瓏在外頭晃了晃,似乎在看自己,才記起自己在里頭已經有些時候了,忙匆匆整理好供桌上的東西,拿了殘敗的花枝輕輕走出去,心中一動,湊到玲瓏耳邊小聲說:“外頭又人來人往的,姐姐得了空勸一勸小姐,別在這里說要緊事,真要說。也要派人守著門口才好。”
玲瓏原本有些警惕的目光放柔了些,輕輕點了點頭,便擺手示意她出去。春瑛徑自出門,心中卻是一片歡喜。
今天的好消息真多,不但姐姐婚事有了著落,脫籍有了希望,連南下的胡飛也保住了金飯碗,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將來回到京城時,已經得償所愿,功成名就。
她開開心心地干活去了,卻不知道在她走后,玲瓏便把她的話稟告了表小姐。
表小姐霍漪皺眉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外祖母一番好意,新院子又尚未整修好。況且外祖母手下的人都是懂規矩的,我又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若這都要防備,我索性不用說話算了!”
玲瓏不敢插嘴,大少奶奶荊氏便笑著勸她道:“原是你的丫頭細心,正該夸她才是,你何必發火?”
霍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原是我說錯了,大表嫂莫怪。只是…”她臉色白了白,“這滿府里,最要提防的那人,如今待我甚是冷淡,想必不會再平白無事派人來偷聽了。而我身邊使喚的,又都是可靠人…再說,我在外祖母的院子里住著,還要防備人,豈不是叫外祖母不快?”
大少奶奶嘆道:“我說句真心話。妹妹表惱。妹妹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只是你到底還在病中呢,年紀又小,正該將煩心事一并拋開,放開胸懷好生休養才是。整日這般竭盡思慮,處處小心,就是沒病也要鬧出病來。我知妹妹心中有許多不平,但這人世間,焉能事事如意?看開些,也是對自己好。”
表小姐似乎有些哽咽:“大表嫂這話說的是正理,我如何不知?只是…世態炎涼,人心難測,這世上象大表哥大表嫂這樣,不肯錦上添花,只愿雪中送炭的,又有幾個?人人都是趨炎附勢的,不知幾時,便暗中算計你一把…”
“我正要勸你這一條。這世上,即便是骨肉至親,也講究個‘禮’字,你敬人一尺,他人便敬你一丈,不管心里是什么念頭。你都不能丟了這個‘禮’字。妹妹樣樣都好,就是性子倔些,從進府那一日起,便象渾身長了刺似的,說話做事都不夠和柔。在老太太和侯爺面前倒還罷了,待其他人,便顯得有些過于傲氣。我與妹妹相處久了,自然知道妹妹不是這樣的人,只是…別人與你相處得少,自然會有想法。”大少奶奶淡淡地笑道,“妹妹興許會覺得我這話刺耳。只是我實在不想見到妹妹再這樣孤僻下去。即便是守孝,也可以陪老太太多說說話,或與姐妹們一處學針線,太太那里,也可以時常去請安。想必姑太太在天之靈,也是希望妹妹能與我們全家上下相處融洽的,你說是不是?”
霍漪被她說得低頭吃茶,玲瓏有些急了,插嘴道:“大少奶奶,您有所不知…”大少奶奶瞥了她一眼:“我怎的不知?只是對待長輩,總不能忘了禮數,老太太疼妹妹,見妹妹懂禮,自然更添了憐惜。妹妹原是金山伯府的掌上明珠,想必是從未受過委屈的,我也是心疼妹妹,才逾禮說出這番話來,妹妹若聽不進去,只當我胡說便是。”
霍漪含淚搖頭道:“我知道大表嫂是好意,從前在家,有父母寵愛,沒人會給我氣受,如今我沒了父母,再擺架子,便討人厭了。”她伸手握住大少奶奶的手,“好嫂子,從來沒人這樣苦心勸我,多謝你提醒。往后我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還請你多多教導。”
大少奶奶雙眼也濕潤了,雙手反握住了霍漪的手,心中遂安定下來。
日子一天天流走,過了中秋,便是重陽,丫環們身上也添了夾衣,針線房也開始趕制冬天的棉襖了。
路家斷斷續續傳了信進來,秋玉的婚事,已經跟木家達成了諒解。據說木管事夫妻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意思,只是嘆惜自家兒子八字沒生好,不能與秋玉這樣的好姑娘相配,聽得春瑛大汗。
不過木娘子也幫忙介紹了一戶人家,姓陸,家住崇文門外的喜鵲胡同,有一座三進的小院子自住,另有兩個大雜院是出租給人住的,在城外也有百多畝田地,算得上是殷實人家。上頭沒了父母,原是一根獨苗,只是有一點,腳有些跛,不過長相還算端正,一心要娶一房才貌雙全又能管家的妻室,因為要求太高,今年都二十有五了還未娶成。
另外,那位侯府本家的啟大奶趙氏也聞訊再度上門,她那兄弟原是村里的秀才,人才也過得去,據說先生很是看好他明年的秋闈成績。曾有許多戶人家上門提親,他家都沒點頭。啟大奶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因為她認為,兄弟以后是要做官的,跟小門小戶的女孩兒結親,將來拿不出手,因此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只可惜她能耐有限,求不來琉璃翡翠這樣的一等大丫頭,秋玉在二等中也是頂尖的了,父親又是位管事,她才誠心誠意地來求。
路有貴夫妻很是為難,這兩戶人家,各有各的好處。陸家家境殷實,可惜男方有些殘疾,而趙家前程看好,卻略嫌清貧了些,又是在城外,若不是有個秀才功名,路家萬不會將女兒嫁到鄉下地方。無奈之下,只得將情況寫了簡略,悄悄托人捎進府里,讓女兒自行選擇。
自打秋玉收到家里的信,便整日躲在房里不肯出來。春瑛知道實情,便偷偷取笑,笑得姐姐滿面通紅地打人,才正經起來幫她分析。與秋玉要好的珍珠、紋玉等人偶然聽到風聲,都來幫著出主意,臊得秋玉恨不得躲進被窩里。笑鬧一番,連別的丫頭也察覺到了,竊笑不已。早有人報到老太太面前,因那丫頭說得俏皮,討得老太太歡喜,她難得露了笑臉,道:“既如此,就讓她好生挑去,等定了日子,我送她一付妝奩,叫她風風光光出閣!”這話一出,丫頭們越發起哄了。
南棋倚著廊下的柱子淡淡地笑著,見春瑛從屋里擠出來,邊看熱鬧邊笑,便道:“你說哪一家好呢?”
春瑛一怔,回頭笑道:“哪家都有好有壞,且看姐姐怎么遠,不過最后還是要見過本人才能定。”
南棋有些意外,笑了:“你們姐妹倒有一對好父母。我實話與你說,若換了是我,便選那姓陸的,別跟府里有瓜葛才好。”
春瑛回頭看她,她什么話都沒說就轉身走了,春瑛皺眉,覺得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忙追過去,卻有一個人影匆匆從院門外沖進來,一個眼錯不見,便撞到春瑛身上,兩人撞成一團,摔倒在地。
春瑛頭昏眼花的,唉喲兩聲,睜開眼一看,那滿身狼狽,頭發散亂的丫環,不正是曼如嗎?
只見曼如滿面淚痕,眉間輕蹙,小臉脂粉未施,黃黃的,消消瘦瘦,倒讓人生起幾分憐意。
可惜春瑛心中一絲憐意也無,一見她便眉頭大皺:“你走路不會看路嗎?怎么胡亂撞人?!”
曼如眼中的淚意更盛了,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委屈,貝齒緊咬下唇,睫毛一顫,便要掉下淚來。
(聽說五一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