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選丫頭小廝那一天,春瑛早早起身梳洗,換了一身白布衫和豆綠裙子,挽著雙鬟,用紅頭繩系住,打扮得清清爽爽、整整齊齊的。
她早打聽過那位侯府的二小姐喜歡打扮整齊干凈又說話伶俐的丫頭,想想自己也不算很差,應該還是有機會的。侯府的禁忌路媽媽也都說過了,禮儀什么的也練習了好幾遍。雖說朝人下跪是件郁悶的事,但只要心里不在乎,其實也沒什么。她當初實習的那家酒店,有個日式餐廳,不管客人有多大的名頭,多大的排場,到了那里不也一樣要跪著吃飯嗎?她把那些人都當成是餐具就好。
打扮好了,她對著母親的銅境照了幾照,估摸著沒什么問題了,才合上鏡盒,暗暗嘆了口氣。
其實,她并不是很在乎能不能選上。以前愿意進府,是因為家境不好,想幫幫家里人,可現在家里的經濟狀況已經好轉了,她仍肯進去,只不過是不想違背父母的意思。
穿過來幾個月,有時半夜里想起真正的父母,她也曾期盼著,一覺睡醒后,又回到那個屬于自己的小房間了,可當早上醒來,又再看到那個屋頂時,她才明白到,那只是幻想。她忍不住偷偷哭了兩回,然后便加倍對現在的父母好,看著他們,就當作是看到了真正的老爸老媽吧。
路媽媽絮絮叨叨地叮囑她注意事項:“選人的地方是個院子,你進去了,別人叫你站哪兒就站哪兒,自有人告訴你該怎么做,你聽話就是。低眉順眼些,別四處亂看,回話時要說得清楚明白,聲音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
“知道了,娘!您都說百八十遍了!”春瑛笑著把自己最近繡的兩塊帕子打成小包,隨身帶上,又問,“娘,你昨天真的送東西給關大娘了?”
“當然送了。”路媽媽道,“足足送了一擔白米,半扇豬,兩個荷包和一對赤金鐲子。她已經答應了,只要你頭一關過了,她自然會安排好的。”接著壓低了聲音,“我特地交待了,若是二小姐那里已有了人,也不用她為難,只管把你派到大少奶奶那邊去,聽說那里也要添一個小丫頭。”見春瑛一臉吃驚,便眨眨眼笑道:“這事兒你爹不知道,你可別說漏嘴了。”
春瑛轉念一想,已明白了母親的用意,高興地抱了她一下。
這時路有貴有些著急地推門進來:“怎么還不走?快快!都準備開始點卯了!”
路媽媽聞言跳了起來:“什么?!已經開始了么?快!春兒,這就去吧,記得不要害怕,今兒有徐大娘壓場呢,別人不敢裝神弄鬼的。”
春瑛忙應了,拎著小包匆匆往門外走。
才一出門,便看到鄰居家的馮蓮姐也跨出了房門。她今天打扮得格外鮮亮,一身粉色碎花衣裙平添了幾分秀色,頭發上還戴著精致的絹花,臉上也涂了脂粉,一抬頭看到春瑛,先愣了愣,接著便訕訕地站在那里,也不說話。
春瑛朝她微笑著點點頭:“早,你也要出門了?”
“啊…是…”蓮姐吶吶地不知該說什么,低頭拽著汗巾角兒,有些扭捏。
春瑛沒功夫跟她嘮咯,便直接朝院門方向走,冷不防北邊正房西廂的窗子咣當一聲打開了,嚇了她一跳,原來是劉喜兒。
劉喜兒頭發仍有些凌亂,穿著薄薄的小衣,似乎剛起床,她沒理春瑛,只拿一雙眼睛瞪著蓮姐,質問道:“你昨兒來跟我和好,又問我借衣裳和脂粉,就是為了這事兒?!”
蓮姐咬著唇不說話,喜兒冷笑:“好,好,你自己進府享福去吧,有事休要再來求我!”說罷又啪的一聲關上窗,再聽不見半點聲音。蓮姐紅了眼圈,低聲嗚咽起來。
春瑛腳步遲疑了片刻,仍舊轉身離開了。
選丫頭小廝的地方就在侯府后門進去不遠的一個院子里。從后街拐到后門,也要走上五六分鐘。春瑛幾乎是小跑到那里的。到了門前,已經有三四十人等著了,其中倒有十幾個是應選的小廝,他們的父母長輩在不停地叮囑他們,聽到春瑛的腳步聲,就有幾個人抬頭看來。
春瑛略低了低頭,小跑進門,早有等在那里的婆子罵道:“怎么這樣遲?還不快進去?!”她縮著腦袋進了院子,見里面已有二三十個小姑娘排隊等候了,前方幾個管事媳婦在對名冊,已經點到了第二排,她悄悄排上了最后一列,不一會兒,馮蓮姐也到了。
點過名,對過名冊,管事娘子便開始訓話。春瑛認得那訓話的正是見過一回的徐大娘,旁邊幾個人里,也有路媽媽暗中托付過的關大娘,見自己望過去,也使了個眼色過來。她連忙低下頭,照著在家中練習過的資勢,作乖順狀。
徐大娘訓過話,便開始讓人一個個地走到跟前來提問。春瑛聽她問的主要是年歲、父母名號、會做什么活,沒什么難回答的,也稍稍放下了心。
今天來的小丫頭不少,前頭更有幾個模樣清秀又會做活的,說話也口齒伶俐,都被徐大娘叫到旁邊去站著,應該是選中了,一張張小臉上滿是欣喜之色,旁邊的婆子媳婦們也在暗地里議論哪個會被派到哪位主子身邊。春瑛聽到旁邊的蓮姐呼吸漸漸加重,似乎有些躁動。
日頭升上中天時,終于輪到了春瑛。
徐大娘問過三個基本問題后,打量了春瑛幾眼,微微一笑:“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見過這丫頭…怪眼熟的。”春瑛心中有數,表情更加溫順了。
一旁的關大娘笑道:“我聽說這丫頭針線活不錯,人也伶俐,想必二小姐會喜歡?”卻又有另一個媳婦子笑著插嘴:“關大娘,二小姐那兒的丫頭已經不少了,況且這個路春兒,不是出了名的呆子么?她就說了幾句話,你也能瞧出她伶俐來?”兩人對視了一眼,春瑛仿佛聽到有電光閃爍的聲音,眨眨眼,只盯著前頭地面的一小塊青苔,裝作什么都沒聽見。
徐大娘清了清嗓子,見那媳婦子與關大娘都閉了嘴,才淡淡地問春瑛:“你會做繡活?有沒有帶活計來?”
“有。”春瑛忙拆開帶的小包,讓她看自己繡的帕子。徐大娘翻看兩眼,不置可否,便還給了她。
方才那媳婦子這時又笑著說:“徐大娘,恰巧針線房上也要招人,如果這孩子…”“她這歲數做針線房也太小了!”關大娘打斷了她的話,“小姐們房里也該多幾個會女紅的人。”媳婦子似笑非笑地斜她一眼:“那不如派到三小姐那兒去?二小姐屋里…這都有六個人了…那邊還只有一個呢…”
兩人又對發了幾道眼刀。關大娘大概是年紀大了抵擋不住,只得忍住氣改了口:“照我看,她的針線也沒比別人強到那里去,既然二小姐那里已經有了人,不如就派給大少奶奶吧,大少奶奶那兒還一個都沒有呢!”
那媳婦子愣了愣,想想覺得也沒什么,但平白依了關大娘的意思,她又不服氣,便道:“這總要問過太太才好,大少爺屋里的事,我們可不敢擅自作主,總要太太發話,您說是不是?關——大——娘——”關大娘立時沉了臉。
“好了!”徐大娘喝住兩人,瞧了瞧春瑛,便道,“既是如此,就派到大…”話音未落,便被人打斷:“喲——這是在做什么呢?”接著便是一陣香風撲過來,春瑛用眼角偷偷看了一眼,見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打扮得脂粉香艷,穿著水紅色綢緞比甲,頗有幾分姿色。她身后跟著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婦人,看穿著也是不凡,不過頗為低調,能看出是一位管家娘子。徐大娘一見她,便微微低頭行了個禮,對方也照樣回禮了。
那穿水紅的女子卻仿佛沒看到似的,一過來便拉著關大娘笑道:“大娘跟誰生氣呢?大太陽底下的,越吵火氣越大,這是何苦來?”
關大娘歪歪嘴,掙開了雙手,道:“不過是為了一個小丫頭該派到哪里,跟魯家的說兩句罷了,誰跟人吵了?”
“可我怎么覺得兩位的火氣不一般呢?”那女人輕笑著扭過頭看春瑛,“就是這個小丫頭?倒還清秀,可我怎么看不出,她就值得兩位吵起來?”
春瑛暗暗吐嘈,這哪里是為了她?不過是為面子而已。她算是聽明白了,這關大娘上回還帶崔家姑娘去見太太呢,想必是太太的人,可今天卻似乎送了好幾個人進二小姐房里,大概是有人看不慣了吧?
果然那魯家媳婦子便笑瞇瞇地說:“我可沒拌嘴,再說這丫頭已有了去處,就是大少奶奶屋里。”
那女子臉色變了一變,慢慢收了笑:“這是怎么回事?不是選小姐們的丫頭和少爺們的小廝么?大少爺屋里幾時要添人來著?我們二少爺…可從沒聽過也要添人!”
魯家的仍舊笑瞇瞇:“二少爺屋里還缺人么?大少奶奶新進府,正要人使喚呢,這丫頭針線不錯,所以兩位大娘都打算派她去大少奶奶那兒。”
徐大娘聞言皺了皺眉,果然那女子便拉下了臉:“我們少爺昨兒才說,要添個針線上人了!如今屋里的姐妹們,通沒幾個能做活的!”她斜了春瑛一眼,便回身笑著對那中年婦人道:“王媽媽,您看…這丫頭干脆就撥到我們那兒吧,如何?”
春瑛瞪大了眼,忍不住抬眼去看她。
她招誰惹誰了啊,這人怎么就找上她了呢?她可沒興趣去侍候傳說中很變態的二少爺!
但讓她的小心肝顫顫悠悠地提起的是,那中年婦人居然朝徐大娘說:“弟妹,這丫頭…”
(我可憐的小春兒呀,為她掬一把同情的淚…抱歉今天有事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