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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無衣 (三 下)

  第三章無衣(三下)

  家園第三章無衣(三下)

  一份圣旨從揚州走了兩個半月還沒到達接受者的手里,其中玄妙已經不能再用河北南部亂兵四起的借口來解釋了。前來相迎的眾官吏都是仕途中打了多年滾的老手,略做沉吟,便已經將這里邊的歪門邪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時值隆冬,北風如刀,卻依然有人張大了嘴巴,任舌頭都快被凍到了牙齒上也渾然不覺。也有人開始后悔,暗問自己這次馬屁到底拍得值與不值。

  “這樣也好,咱們幾個難得重逢,你干脆在齊郡多盤恒一段時間。反正府庫里還有些余糧,不會供不起你這四千人馬吃喝!”兵曹徐文靖猜到朝中有人不希望李旭能盡快得到這份任命,索性建議他順水推舟。在他看來,拖著李旭晚赴任幾個月,目的不過是為了給某些人創造控制齊郡子弟的機會罷了。可有秦叔寶、羅士信以及前通守賈務本之子閏甫在,某些人的如意算盤沒那么容易得逞。況且朝廷已經把相關任命驛傳給了河南各郡,某些權貴手段再通天,也不敢將兩個多月前頒發出來的圣旨給吞回去了。所以李旭與其千里迢迢去接旨,不如以靜制動,看那些人最后如何收場。若能將其逼得眼巴巴將圣旨送到齊郡來,也好出一出這口惡氣。

  “就是,李將軍不妨就在齊郡等一等欽差。徐元朗在南邊鬧得正厲害,將軍若能順手把他給攪了,河南各郡父老必念將軍之德!”王守仁為人迂闊,想問題的角度卻非常實際。他是齊郡父母官,無須管東郡破爛事。眼下他需要對付的燃眉之急是避免齊郡受到流寇窺探,至于朝廷幾大世家和土匪們在瓦崗山下怎么鬧騰,畢竟遠在千里之外,犯不著讓他來操心。

  “也對,李將軍打了幾個月的仗,也該休息片刻,至少過了年再走!”與徐、王二人持相似觀點的還有戶槽主薄楊元,他也是當年便與李旭有諸多交往的熟人,分析形勢時難免念一些故人之情。他在看來,既然有人膽敢滯留圣旨,說明皇帝陛下對朝政的控制力已經到了可以無視的地步。既然這樣,李旭還趕著去虎牢關外替已經搖搖欲墜的朝廷賣命作甚,不如先觀望幾個月,等等形勢的最新進展。

  “諸位兄臺美意,小弟心領!”數語之間,李旭大致猜到了眾人的心思,笑著拱了拱手,致謝。“這些事咱們改天再從長計議,眼下煩勞幾位兄臺先替我麾下弟兄安排住所,然后帶小弟去張老將軍靈前拜祭!”

  “理當如此!”各懷心思的地方官員們亂紛紛地答應,停止客套,在王守仁和吳麒的分派下著手安置博陵軍入駐。

  張須陀和李旭等人當年練兵的校場仍在,附近的軍營也都完好地保存著,各級官員又是當年裴操之大人的老班底,運作起來駕輕就熟。所以李旭無須花費太長時間和精力,很快便將手頭公事安排清楚。吩咐王須拔和周大牛等人輪流值班,約束弟兄。然后,他與齊郡通守吳麒一道趕往座落于城中心的張家大宅。

  “若是可能,你勸勸張公子吧。”走在半路上,吳麒嘆息著向李旭建議。

  “玉麟兄說得是元備么?他怎么了?”李旭聽得心中一驚,皺著眉頭追問。他之所以繞了個大來歷城,除了拜祭張須陀老將軍的靈位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便是拉著張元備一道前往東郡。有這位張須陀老將軍的長子在,便等于握住了一個大義的名分,無論其他人身后有多硬的后臺,在郡兵的控制權上,永遠沒有資格和張元備相爭。

  “元備,嗨,難說,這話真的很難說!”吳玉麟一邊嘆息一邊搖頭。“自從老將軍戰沒的消息傳到地方后,他就像換了個人。當時我勸他再募幾千郡兵,到東郡去繼承老將軍衣缽,他不肯聽。后來朝廷來了欽差,冊授張老將軍為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驃騎大將軍、齊國公,他也不肯上本謝恩。每天就是守在老將軍靈前,整個人就像丟了魂般。既不肯給出面組織人手給老將報仇,也沒心思出來支撐門楣!”

  “可能元備心里有說不出的苦衷罷!”李旭想了想,低聲替對方辯解。在他的印象中,張須陀老將軍的長子張元備雖然經歷的風雨少了些,卻不是個受一點打擊便趴下的孬種。其之所以一時消沉,也許是還沒從喪父之痛緩過精神來。更可能是不愿授人以父喪未守,便出來爭權奪利的口實。反正不應該是給流寇的戰斗力嚇住了,從此成了縮頭烏龜。

  “不清楚。反正其頹廢得緊!”吳麒搖了搖頭,回應。

  二人在路上買了些元寶香燭,放在馬背上馱著,步行來到張家老宅。因為頭顱至今還掛在瓦崗寨上,老將軍一時也無法入土為安,所以張家的靈堂也一直沒拆,就設在老將軍原來居住的正房之內。

  李旭和吳玉麟將馬交給張府家丁,捧著祭品在張須陀靈前以晚輩之禮相拜。臉色青黃的張元備跪在靈側,以孝子之禮相還。禮畢,三雙通紅的眼睛相對,居然都說不出什么話,只聽見簾外的北方呼呼刮著,吹得屋瓦上的枯草聲聲如泣。

  半晌,李旭抹干了眼淚,幽幽問了一句,“我準備帶兵前往東郡,元備,玉麟,你二人可愿意跟我同行?”

  “我一定會去的!老將軍當年的救命之恩,吳某沒齒難忘!”吳玉麟立刻將身體挺了個筆直,大聲答應。

  他的武藝并不見佳,但做人的確很有膽氣。當年北海遭盜賊洗劫,便是他從群寇環圍中硬闖出一路來,急奔數百里到齊郡請求張須陀派兵救援。所以內心深處,吳麒對張元備的最近的行為非常不滿意。恨不得想盡一些手段逼著對方與自己同行,到瓦崗山下替老將軍一雪前恥。

  “我父親并不是死于瓦崗軍之手!”張元備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后用黯淡的眼睛望向滿臉期待的李旭和吳玉麟,以極低的聲音回應。

  “此話怎么說!”李旭大吃一驚,望著張元備的枯槁模樣追問。在透過窗戶紙照進來的黯淡日光下,他看見了一張蒼老而憔悴的臉。比起李旭記憶中的少年英豪,眼下的張府大公子簡直老了二十歲。一張面孔上皺紋縱橫,曾經筆直的腰桿也彎了下去,就像一條煮熟過的蝦。練武之人骨架本來就大,他的骨頭卻已經大到無法被皮肉包容的地步,額頭前隆,兩眼深陷,如果是在夜晚偶遇,真令人懷疑此人為剛從泥土中爬出來的骷髏。

  “我父親不是死于瓦崗軍之手。在讓我回齊郡為家母置辦喪事之前,他已經料到了這一天!”張元備臉上浮起一絲凄苦,低聲表白,“并非張某不孝,家父在命我回齊郡之前,便有嚴令在先,說一旦有什么不測,不準我出面給他報仇,也不準我繼續做大隋朝的官。所以,李兄和吳兄的好意我只能心領。”

  “那,那你就眼看著老將軍的人頭掛在高桿上任風吹?”吳玉麟忍無可忍,跳起來,指著張元備的鼻子質問。

  “我的家人已經持了金銀去瓦崗找翟讓贖買父親的頭顱,再等幾天便有結果。待父親的頭顱送回,我便要撤了靈堂,扶著棺柩返回老家!”張元備的表現就像一個失了靈魂的僵尸,根本不為吳玉麟的言辭所動。

  “可嘆老將軍英雄了一世,頭顱丟了,其子孫居然要出錢去仇家手里贖?”吳玉麟氣得直打哆嗦,不顧就在對方的靈前,冷笑著罵。如果有辦法能讓張元備重新振作,他不吝背負惡名。可惜這一招激將法又落到了空處,張元備居然只是嘆了口氣,不再做任何回應和辯解。

  “元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說詳細些。張老將軍到底因何而死,他到底對你叮囑過什么?”見吳玉麟已經恨不得將張元備揪住脖領子痛打,李旭趕緊將二人隔開,低聲追問。

  “自從你去雁門之后,咱齊郡子弟只收到過兩次補給。一次是你托秦二哥和士信送回來的,另一次來自河東李家!弟兄們缺糧少餉,還要餓著肚子和賊人拼命,越戰越弱。而從東都來的兵馬名義上歸父親指揮,實際上卻一次也沒服從過調遣。”張元備笑著搖頭,雙目仿佛已經看穿了世間一切虛妄。“父親開始還給朝廷上折子討要糧餉,彈劾劉長恭等人不服指揮。但從沒得到過真正的回應。后來他自己也沒力量再跟別人嘔氣了,便轉攻為守,帶著弟兄們防泛瓦崗軍繼續擴大勢力范圍。”

  朝廷不相信賊人的戰斗力,同時也害怕有一支力量在東都附近大到無可制約。在官場滾了這么久的李旭很快就從張元備的話語中推測到了幕后真相。只是他沒想到平素爭斗不休的百官們,防范起張須陀來能這樣齊心協力。非但一舉斷了老將軍的補給,并且連申訴的機會都不給老人家留。

  想當年自己在老將軍麾下時,哪次不是追著流寇的屁股打,什么時候向敵人示弱過。而張老將軍卻被奸臣們逼得不得不低頭,放棄了他最擅長得野戰,被一伙手下敗將打得疲于招架。這于一名縱橫半生的武者而言,又是怎樣的一個屈辱!

  可這屈辱還遠沒到盡頭,有些人做事不成,挑毛病卻在行得很。出于對朝廷的了解,李旭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而張元備的話,也將他的推測印證了個嚴絲合縫!

  “可從東都和江都不斷發來的命令中,卻不停地催促父親早日掃平瓦崗。”張元備的話讓聽得李旭和吳玉麟渾身發涼,如果大清早從被窩里給人拎出來,兜頭澆了一瓢冰水。懷著滿腔義憤,他們聽見張元備繼續說道,“我記得最后一次圣旨來,措詞非常嚴厲。之后父親便名我帶領郡兵中的獨子以為家母治喪為名回了齊郡,并要我立下重誓,永遠不得生報仇之念!”

  “老將軍,老將軍難道沒說到底是誰在背后陷害他?”顧不上愧疚的吳玉麟一邊打著哆嗦,一邊追問。

  張元備說得沒錯,老將軍的確不是死于瓦崗群寇之手,在這背后,有一股非常清晰地力量在一步步將其推向絕路。如此看來,一向謹慎的老將軍為什么在秦、羅二人不再身邊時還貿然領兵追殺敵人的舉動也可以非常明了了。他是為了不讓秦、羅二人陪著自己戰死,所以他特地選擇了兩名愛將不在身邊的機會!他最后一戰根本不是為了殺敵,而是去用自己的生命向那只幕后黑手發出抗議。

  “父親給我的家書中說,大隋朝已經病入膏胱。他是受兩代陛下的厚恩,為大隋而死,理所當然。但我并沒死社稷的義務,所以不可再為大隋之官。”幾乎是咬著牙,張元備將老將軍最后的囑托說完,嘴角間,一股鮮血淋漓而下。

  李旭感覺到自己徹底地被凍僵了。他感到靈堂里的嗖嗖陰風,冷,比塞外雪野還寒上十倍的冷。這就是曾經用一雙肩膀撐起半壁大隋的老人的人生最后經歷,他早已看清楚道路的盡頭,他已經無法再守護這個朝廷,只能守護自己心頭那一點信念。他的確不是為瓦崗軍所殺,在老人一次次沖入重圍營救失陷的袍澤之時,心中恐怕早已沒了生機,所擁有的,僅僅是悲憤與絕望。

  “安葬了張老將軍后,你打算去哪里?”到了此刻,李旭再沒任何理由要求張元備與自己同行,只能為曾經的恩師盡最后一點力,邀請他的子孫到自己治下的六郡中過一段相對太平的日子。

  “他們說,世間一切,皆有緣法!我想窮十年之功,看一看這冥冥中,隱藏著的規則到底是什么?”張元備輕輕嘆了口氣,以一種不屬于自己的聲音回答。說罷,他摘下了頭頂的麻布孝帽,露出了光禿禿的腦門和數點香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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