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盛世(十下)
“這老東西,心腸好生歹毒!”看到陳演壽于不動聲色之間已經在博陵六郡背后架起了鋼刀,時德方心中暗罵。他一直堅持認為李旭應該加入問鼎逐鹿行列,并私下里做了很多準備。但是,如果羅藝接受了河東李家的拉攏,博陵六郡便要承受腹背受敵的風險。虎賁鐵騎的戰斗力大伙有目共睹,平原上交手,博陵士卒雖為天下至銳,卻真的沒有正面將其擊敗的把握。
“那姓羅的也不爭氣。身為一方大豪,卻自甘降低輩分,跟李淵的兒子結拜!”腹誹完了陳演壽,時德方看向羅藝的目光也友善不起來。他不相信老謀深算的羅藝是被酒宴上的氛圍感染了,所以才答應與李建成結為兄弟。幽州人這樣做,肯定是想攀上未來太子的這棵大樹,以便謀求藩王之業。
看破了陳演壽的精妙算計,也認為自己猜透了羅藝的居心,時德方義憤填膺,卻偏偏沒有任何辦法將針對博陵六郡的陰謀戳破。眼下群雄們正喝酒喝得歡暢,拜把子拜得痛快,任何不合時宜的話說出來,不但不能影響到李羅兩家的勾結,還會被眾人視為居心叵測。況且,這么多趕著結拜的人當中,誰能說出哪個與哪個相交是真心實意?哪個與哪個結拜是為了日后互相利用?即便李建成本人,恐怕也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卻不知道與羅藝結為異姓兄弟的影響有多長遠吧?!
想到這些,他不禁又急又氣。急的是自家將軍到現在為止還對博陵六郡的未來發展目標舉棋不定,讓自己空有一肚子帝王術卻無處施展。氣得是博陵上下那么多人,居然只有自己一個還提放著別人的暗算。余者皆喝得暈頭轉向,根本沒想到有些家伙手里根本拿得不是酒盞,而是磨得甑明瓦亮的鋼刀。
正郁悶間,看到鹽山大寨主韓建紘和侍衛營統領周大牛兩個端著酒盞,搖搖晃晃向自己走了過來。二人明顯都喝過了量,剛剛換好的武將袍服上灑得全是酒水菜湯,卻渾然不覺。一邊走,周大牛一邊醉熏熏喊道,“時,時司馬。你這家伙一肚子壞水,但為人卻不是沒擔當的。我們兩個想高攀一下,跟你結為兄弟,不知道可愿意?”
“求,時某求之不得!”時德方肚子里暗暗叫苦,卻不敢破壞了宴會的熱烈氣氛,把笑容堆了個滿臉,大聲回應。
“你,你大哥時德睿也是個豪杰,我們兩個早就是兄弟,不,不如叫他過來,大伙重新焚香,一塊結義?”韓建紘伸出兩根手指,晃蕩著補充。
那邊時德睿恰恰聽到,大叫一聲好,不由分說拉上自己剛剛認下的干哥哥老王琮,湊了過來。五個人站在一起,相視而笑。沒等把香燃,張江扯著竇琮,方延年拉著姜寶宜也過來湊趣。醉鬼周大牛人越多越高興,越高興越得意忘形,居然還不甘心,遙遙地向羅藝抱了下拳,大聲喊道:“虎賁大將軍,雖然我不是你的部將,但也早就知道羅大將軍的威名。想當年,這邊塞之上,提起您和您麾下的虎賁鐵騎來,哪個不挑一下大拇指。如果老將軍不嫌棄我們幾個高攀,我等愿與您也拜上一拜,以慰多年傾慕之心!”
正站在遠處看熱鬧的老將軍羅藝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情,楞了一下,旋即大笑著說道:“當然不是高攀。大伙今日同生共死過一回,早就該是兄弟!”說罷,拉起李建成的手,一邊向周大牛等人身邊走,一邊沖李旭喊道:“驃騎大將軍,你是否也過來。咱們今天先拜把子,改日我再找你算舊賬!”
“求之不得!”李旭放下酒盞,大笑著向眾人走近。當即,眾豪杰不分陣營官職,重新焚香,相約為兄弟。把個老長史陳演壽看得目瞪口呆,心知自己剛才一番努力全泡了湯,想要與幽州加深關系,還得再重頭來過。怒火差點兒將腸子給燒穿了,卻是無可奈何。
“讓你老東西搞鬼!”時德方心下大樂。趁人不注意,伸出手去,偷偷在周大牛背后拍了拍,以示欽佩。那周大牛卻依舊滿臉酒氣,傻傻地回頭四顧,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些什么!
眾人重新排定大小,王琮年齡最大,被尊為兄長,羅藝居次。陳演壽站在旁邊不來湊熱鬧,武將們也不勉強他。所以李建成排了第三位,竇琮第四,時德睿第五。一輪排下來,李旭年齡又是最小,成了所有人的小兄弟。
“能做驃騎大將軍的哥哥,即便只有一日,我可以吹上一輩子!”時德睿手舞足蹈,晃晃悠悠地說道。
“今日我等不論官職,也不論出身。且盡一醉!”羅藝接過話頭,笑呵呵地回應。他先前答應與李建成結拜,的確存了給幽州找后路的念頭。雖然被周大牛等人把苦心積慮創造出來的“兄弟情”分薄了,但能與這么多的豪杰相交,心里也不覺得有多遺憾。
這頓酒足足吃了三個時辰,大伙才盡興而散。次日一早,各路豪杰又應昨日在酒桌上達成的約定,到李建成營中商量戰利品分配問題。眾人昨天剛剛義結金蘭,總不好像劉季真那樣連最基本的顏面都不顧,拉著東西就跑。客客氣氣地商量了幾句,很快便得出了一個按出力多少分配的大致原則。
具體到分配細節,誰家主將都不好親自出馬,如同小商販般討價還價。便都派來心腹代勞。羅藝那邊派出了心腹長史秦雍和大將范仲謀、李建成派了老長史陳演壽和大將姜寶宜,李旭這邊,則由時得方和周大牛二人聯袂出馬。經歷了昨夜之事,時德方已經知道周大牛看似糊涂,卻是個有急智的福將,因此遇事再不自作主張,處處和他商量著辦。
幾家參戰豪杰最看中的,便是阿史那骨托魯丟下的那十幾萬匹戰馬。眼下中原各地烽煙四起,有一支騎兵在手,便等于握了一把倚天寶劍。非但攻擊力會大幅度增加,威懾范圍也擴大了至少二百多里。
按照時德方的觀點,十幾萬戰馬,博陵軍至少要留下一半才對得起自己。自家主帥最擅長使用輕騎,有了六萬戰馬在手,將葬送在黃河南岸的那支輕騎重建起來便有了基礎,假以時日,甚至建立一支虎賁鐵騎那樣的重甲騎兵,也并非沒有可能。周大牛卻輕輕搖頭,俯身在時德方耳畔低語道,“那東西消耗巨大,羅藝養了才五千虎賁,就窮的恨不得將土地老爺連根兒挖出來了。你要六萬戰馬,拿什么養活?況且咱們六郡接連塞外,大將軍收復霫族諸部便擅長養馬,將來肯定要按時輸送入關,哪一匹會比眼前這些差?依我之見,眼下與其多要戰馬,不如多要肉牛和種羊。既顯得咱博陵軍大度,又落了實惠!”
聞聽此言,時德方立刻醒悟。當即代表博陵軍做了個高姿態,只提出兩萬匹駿馬的要求,卻以路途遙遠,其他人攜帶不方便為理由,希望能留下近半肉牛和三萬多頭綿羊。至于繳獲的皮甲、刀矛、箭矢和糧食等,博陵軍每樣也只取四分之一便可滿足,剩下的全都交給大伙分配。
那些牛羊本來是塞上聯軍作為干糧而攜帶,沿途沒有抓上春膘,因此一個個看上去瘦骨嶙峋。眾豪杰們知道把牛羊交給自己,自己也未必有本事將其活著帶回老巢去,因此不但不覺得博陵軍貪婪,反而認為時、周二人懂得為替別人著想,博陵軍做事公道。
有時、周二人代表博陵軍開了謙讓的頭,陳演壽和姜寶宜兩個也不好在眾人面前失了河東的臉面。學著博陵的樣子,主動提出河東方面也只分兩萬匹戰馬,其他各類物資僅僅拿走四分之一的方案。眾豪杰派來的心腹聽過后,也認為非常公道,紛紛表示同意。
虎賁鐵騎雖然出力較多,但參戰時間最晚。所以分配物資的順序排在了河東、博陵兩家之后。秦雍和顧仲謀兩個商量了一下,表示幽州不敢與河東、博陵兩家爭功。所以提出了兩萬匹戰馬、五百頭牛、一萬只羊,和四分之一糧草的需求。至于刀矛器械、弓箭鎧甲等,則一件不取。
其他各家豪杰派來的心腹算了算,這樣,大伙能剩下的物資比預計中還高出許多,也就欣然答應幽州人的提議。
王伏寶麾下沒有得力謀士,所以只好親自動手。他見河東、河北、幽州三家都比較克制,便也參照別人的先例,提出了兩萬匹馬,兩萬人的鎧甲兵器和夠兩萬人馬在回家路上消耗的的糧草輜重的要求。這個要求提得很實在,大伙自然沒什么異議,點點頭,笑著通過了。
時德方、韓建紘、王琮等人本來麾下就沒有多少弟兄,剩下的三萬余匹戰馬,每名士卒騎一匹,牽一匹還富裕許多。他們這些人經過一場大戰,知道問鼎逐鹿的戰場已經沒自己出頭的機會了,索性不再爭這些蠅頭小利,痛快地將剩余物資均分了。然后提出將無法帶走的那部分直接在博陵六郡變賣,換了金銀和銅錢再運送回家。對此,時德方求之不得,客氣了幾句,欣然答應。
順利將繳獲物資分配完畢,大伙心里松下了一口氣。一邊笑著罵劉季真眼界窄,最終沒超越馬賊的見識范疇。一邊望著被關押在大營內的十余萬塞外俘虜發愁,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對。此刻中原未定,豪杰們誰也不愿意落個殺俘的惡名,況且被俘者中老弱婦孺占了一半還多,大伙實在也下不去手殺他們。
可留下這些人,豪杰們還真沒辦法養活。來自塞外的俘虜都不會種田,也不會說中原話,即便當做奴仆發賣,也未必有財主肯買。
“干脆押到燕山之外去,找到寬闊地方放了算,讓他們自己回家!”幽州將領范仲謀對付塞外牧人最有經驗,依照先前虎賁鐵騎處置俘虜的慣例,笑著提議。
“那他們之中半數之上不都會餓死在路上?”王伏寶于心不忍,低聲反駁。糧草都被豪杰們瓜分干凈了,沒有干糧,擺在俘虜們面前便只剩下了兩條路,一是結伙為賊,竄入長城打劫。等待他們的將是博陵軍的刀鋒。另外一條路沿來時的路回家,沒有武器也沒有牛羊,這些人十有八九會變成餓殍。
“死便死,你看他們可憐,他們若是大勝了,誰來可憐中原百姓!”范仲謀橫了王伏寶一眼,冷冷地道。
“那,那,那不是一回事情!”王伏寶被他問得直翻白眼,半晌,才嘟嘟囔囔回了一句。他不愿意濫殺,但突厥人可以殺得中原人,中原人贏了卻不能殘忍地看著突厥俘虜餓死的道理何在?他也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也想不出辦法。看著一堆堆目光呆滯的俘虜在自己面前瑟瑟發抖,王伏寶只覺得心中好生難過。那些俘虜們雖然聽不懂中原話,也知道對方是在商量如何處置自己。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已經餓了一天一夜,沒有力氣和膽量反抗即將到來的命運,只好一個挨一個跪在地上,低頭哀哭。
“要不,咱們兩家各帶走一半俘虜,在長城附近劃出個地方安置他們居住?”陳演壽聽俘虜們哭的可憐,想了一會兒,低聲向時德方提議。
時德方對于這個昨天晚上還在算計博陵軍的老家伙印象極差,本能地就將頭搖成了撥浪鼓,一邊搖,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不妥,不妥,非常不妥。當年大隋就是這樣安置阿史那家族的,最后,你也看到了,始必可汗是如何回報大隋?”
群雄之中不少人都知道今日突厥之患的由來。當年大隋已經將突厥王庭打殘了,卻平白發了善心,收留了啟民可汗的部族在定襄郡落腳。結果不到二十年時間,啟民可汗憑著大隋的支持重新整合了草原。到了始必這代,非但把半個定襄郡占著不還,還不斷向中原窺探。
這養虎為患的事情,中原人做一次也就夠了。不能吃了虧還不學乖。所以老長史陳演壽的用心雖然好,除了他本人外,卻找不到任何人支持。見老家伙滿臉尷尬,時德方心中大覺舒暢。
論謀略,他自認不如陳演壽這塊老姜。但論眼界,他卻覺得陳老匹夫格局氣量未免太小了些。根本不是帝佐之材。有不是帝王之佐的陳演壽做謀士,那李建成的未來也好不到哪里去?長城外的血來未冷就算計并肩作戰的袍澤,這種人能成大氣候才怪!
“那依時司馬之見,這些人該如何處置?”姜寶宜看不慣時德方那幅洋洋得意的嘴臉,湊上前替陳演壽抱打不平。
“依我之見….?”時德方心里沒有任何辦法,卻抹不開顏面承認。猶豫了好一會兒,臉都憋得開始發黑了,依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憋到急處,他又想起了昨天情形。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周大牛。卻看到周大牛倒背著雙手舉目北眺,一邊看長城外的風光,一邊喃喃嘀咕道:“這王須拔,仗都打完了,還不送個信來說他到了哪里?平白讓大將軍等得心急!莫非看中了霫族的女人,留在那邊樂不思蜀了?!”
“他們既然戰敗,自然要為戰敗付出代價!”聽到周大牛的嘀咕,時德方立刻有了計較。“我家將軍被霫族十三部推為共主,名下剛好有大片草場。這十萬各族老弱,如果你們不肯收留,干脆全交給博陵六郡。由六郡出資將他們押解到索頭水附近去,替我六郡百姓照看牛羊!”
“此刻時司馬又不怕他們今后坐大了?!”姜寶宜掃了時德方一眼,鼻孔里冷笑。
“他們本來就不屬于一族。作為牧奴,由我家將軍派人專門看管。旁邊還有霫部虎視眈眈,諒也難翻起什么風浪來!”時德方笑著掃了一眼陳演壽,又掃了一眼幽州諸將,驕傲地回應。
他一直不贊同李旭關于退入塞外,在九州之外另闖一番天地的設想。但眼下被河東諸人逼得緊了,不得不臨時將這個想法的一部分拿來應急。話音落下,自己心里先吃了一驚。猛然想到,如果幽州與河東兩家勾結,博陵六郡想要不受到前后夾擊,必須在六郡之外再開辟一塊落腳點出來。屆時這十萬俘虜,屆時便是十萬免費勞力。對于六郡來說,簡直是犯困時有人送枕頭,無比及時的好幫助!
有了塞外和博陵兩塊根基,便如同在棋盤上做活了兩個眼。中原能爭便爭一爭,爭不過了便一走了之。進一步退一步都是海闊天寬,又怕得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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