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持槊(四中)
望著長龍般遠去的隊伍,周大牛等人心頭不僅涌上一股恍然如夢的感覺。隊伍中還能騎在馬上的男人至少在一萬以上,并且個個高大碩壯。但他們卻連回過頭向流花河對岸完全由步卒組成的博陵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只顧唱著悲涼的長調走向茫茫曠野…
對手與其說是被打敗的,不如說是被嚇敗的。如果他們遭到襲擊時,能夠依據營壘奮力自保,只需堅持上一整天的時間,博陵軍就會被聞訊趕來的其他游牧部落武士團團圍困住。但霫族男人們的作戰意志遠遠配不上他們健碩的身體,他們不但迅速選擇了投降,而且在過后根本不仔細追究敵人到底有多大實力。
如果那些精明的長老們稍為留神,就能看出即便是陪同李旭到部落中談判的侍衛,走路的模樣都有些趔趄。在殺入部落營地之前,博陵精銳已經連續翻越了兩座高山,又在流花河上游兜了個。如果不是看在李將軍親自揮舞著黑刀沖上了第一線,弟兄幾乎都沒有力氣舉起兵器….
可就是這樣一支遠道而來的疲敝之師,從精神上徹底擊垮了南下的霫族部落。隨著這些牧人北返的腳步,草原上將有無數試圖跟在阿史那家族背后揀便宜的小部落開始猶豫。連與突厥人最親近的霫族都背叛了骨托魯汗,這次南下還有勝利的希望么?既然沒有便宜可占,大伙又何必讓部族中的勇士白白送死?
“沒想到他們如此懦弱!”站在李旭身邊的時德方低聲嘆息。起初,他根本不看好博陵軍此番主動出擊的結果。而現在,他卻跟大多數將士們一樣,對即將爆發的惡戰信心十足。有李將軍在,大伙可能輸掉么?誰比他更熟悉草原上的規矩?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將軍作為曾經與部族武士并肩作戰者,又在中原戰場歷練了這么久,對敵我雙方的了解肯定比阿史那骨托魯強得多!
“早知道這樣,不如讓他們把牛羊畜生多留下一些來!”站在李旭另一側的張江也有些懊悔。他懊悔于自己再次高估了敵人的實力。從事后諸葛的角度,他覺得大伙于凌晨疲憊之中商議出來的和談目標實在過于謹慎了。既然對方連推舉李將軍做大可汗的讓步都肯做,要求他們繳納些牛羊做戰利品,他們應該也不敢不答應。這樣,博陵軍此番出擊就能滿載而歸,對防守在長城上的聯軍弟兄的士氣,也會是一個很大的鼓勵。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咱們要是留了牛羊畜生,他們就會有人餓死。”與張江等人的意見相反,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周大牛卻心懷慈悲。“人到絕路都會拼命。況且咱們桿了牛羊,就不能翻山。萬一被突厥狼騎從背后綴上,又是個大麻煩!”
“就這樣的狼騎?”時德方忍不住冷笑。他目睹了昨夜偷襲戰的全過程,與他事先的設想大相徑庭。以前通過各種各樣的謠傳以及李旭的謹慎態度,使得他認為塞上狼騎一定戰力強悍,至少和博陵軍騎兵可以相提并論。但現在看來,所謂草原上的騎兵不過爾爾。他們的確是騎在馬上,的確擅長操控牲畜,卻無法稱之為士兵。聞鼓而進,聞金而退,互為支援,死不旋踵,這些博陵軍日常訓練中一再強調的東西,部族武士們一條都沒做到。他們當中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卻總是不顧號令,毫無組織地沖上前來無謂地送死。一隊訓練有素的博陵士卒,至少可以擊敗三百名這樣的勇士。以此類推,眼下大伙身邊這一萬五千博陵精銳,遇到五萬塞上騎兵也未必會輸….
“這些不是狼騎。部族主力都不在這里。相比于中原而言,這些人只能算普通百姓!”目送霫族部眾離開的李旭笑著回過頭,低聲解釋。通過一場傷亡不大的偷襲戰徹底砍掉骨托魯的一根手指,這樣的結果讓他自己也非常滿意。但大伙卻不能因此而起了輕敵之心,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頭。
“大將軍說,他們,他們只能算農夫?”聽了李旭的話,時德方遲疑著著問。
“的確如此,草原上的孩子會走路時就開始學著騎馬,十幾歲便能縱馬引弓者比比皆是!”李旭點點頭,低聲回應。“咱們的孩子學著種地時,他們學著騎馬。咱們的孩子學著禮儀時,他們的孩子學著劫掠…”
說到后來,他的聲音慢慢放低。中原人和草原上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習慣,所以當他們生活的地域出現重疊時,難免就會有沖突的發生。從小就被教育著謙良恭讓的孩子,乍一遇到被教育弱肉強食天經地義的孩子,肯定會吃大虧。
但中原人的堅韌與協作能力也是草原牧人無法比的。他們會一點點在挫折中吸取教訓,然后用漫長的時間來壯大自己,互相扶持著,將牧人趕離自己的家園。
而草原牧人們遭受挫折后,往往會選擇逃避。他們喜歡用未知的力量來解釋失敗,就像這次,他們將自己看成了長生天的使者。
為了瓦解骨托魯麾下的聯軍,旭子刻意沒有糾正舍脫沙哥等人對自己的誤會。生有翅膀的銀狼王,這個稱號他很喜歡。對于講究弱肉強食的部族武士來說,越是強大神秘的力量,越會令他們喪失作戰意志。
“但他們卻不懂得齊心協力,也沒韌性!”時德方不愿意李旭過于漲敵人威風,小聲辯解。“大將軍輕松就擊敗了他們。并且讓他們徹底臣服。以后咱們六郡對于霫族來說就是天朝上邦,處處都高他們一頭!”
“大將軍今后就是他們的大汗!十三部的共主!”提到霫族長老們的選擇,方延年等人也是滿臉自豪。能帶著四十幾人直闖對方大營,并令敵軍作出舍棄自家原來首領,改投于其麾下的,古往今來,也就是驃騎大將軍李旭一個人。即便是數百年前封狼居胥的那位驃騎大將軍,也只是把威名植在山川上,而不是根植于草原牧人的心中。
“今后咱們打敗哪個部落,都要照此處理,讓他們都推舉李將軍做大汗!”周大牛仍舊沉浸在敵營之行的興奮中,笑著提議。
“那得有個汗名,叫仲堅大汗可不成!”時德方笑著湊趣。沒能輔佐李旭在中原問鼎逐鹿,作為謀臣的他非常不甘。現在,剛好能通過征服草原部族來彌補。
“還用找么,就叫附離大汗!反正他們都稱大將軍為附離!”方延年順著時德方的話題延伸。跟著李旭身邊與舍脫沙哥等長老談判時,他總是聽見對方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提及“附離”兩個字眼。過后自己跟通曉突厥話的向導詢問了,才知道“附離”在突厥話中是“狼”的意思。而長著翅膀的銀狼王,則是牧人送給李將軍的名號。既然這個名號在草原上如此響亮,何不將其徹底利用起來。
“對,就叫附離大汗!”眾將領哄笑著響應。草原上,擁有五百部眾的人都可以自稱為汗,李旭目前擁有六郡的封地,數萬部屬,叫個可汗理所當然。
見大伙笑得愉快,旭子也不忍掃了眾人的興。“附離汗可不行,突厥人稱汗,會在名頭前加一長串東西,有時是山川河流,有時是功績….”說到這里,他的話音又低沉下去。自從那年離開之后,他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在舍脫沙哥等人面前。更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親手奪取了蘇啜附離的可汗之位。
雖然對于旭子本身而言,這個汗位如同雞肋一般,可有可無。但對于蘇啜附離而言,卻是他們部落掙扎了很多年,犧牲了很多東西,才換回來的一點點回報。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輪回吧,老天刻意安排的輪回。跟舍脫沙哥等人談了近一個時辰長生天,旭子的思維也多少受了些影響。
“如果長生天這些年來一直在默默地看著,他會怎樣看待自己今天的作為。是夸贊自己機智善良,還是以牧人的思維方式笑自己不夠狠辣?如果陶闊脫絲呢,她聽到這個消息后,會怎么想?!”猛然,一個美麗的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閃。然后迅速模糊。上次兩人重逢時,陶闊脫絲為了避免讓阿史那骨托魯誤會,刻意保持了與自己的距離。而自己當時也沒覺得對方那樣做有什么不妥。可這次不同了,這次自己要和她的丈夫拼個你死我活…
無論如何,旭子知道自己不會退讓。背后就是家園,無論為了誰,什么理由,他都沒有退讓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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