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持槊(一下)
“以長槊為旗桿,那用什么當旗面!”李建成對旭子別出心裁的舉動非常不理解。但沒過幾天,他就找到了答案。
行軍長史方延年趕著大批的牲口從定遠堡入關。看到佇立在長城頂端那桿長槊,立刻從身邊的馱馬背上取下一堆亂七八糟的羊毛織物來給自己的親兵,笑著命令:“掛到長城最高處去,讓牧人們看看犯我中原天威者的下場!”
“諾!”滿臉橫肉的親兵抱起那堆散發著羊膻味道的織物,一口氣跑到了長城最高處。不用繩索,將手里的織物一件件如挑抹布般直接挑在了槊鋒上。那是各式各樣的旗幟,狼頭、豹子、野鹿、大雁…林林總總,每一幅旗幟代表著一個被王須拔等人擊潰的部落。大部分旗面之上都血跡斑斑,一看就知道有人為爭奪他而付出了生命為代價。也有幾面是很光鮮的,據方延年得意的介紹,有些奉始必號召而來的小部落發現打劫的代價非常大,丟下了營地連夜北逃。
“這面怎么不掛上去?”李建成聽得心情大快,指著方延年半卷在馬鞍后的一面旗幟問道。那是一面用蜀錦做成的旗幟,上面繡著七只白天鵝,剛好排成一個人字。
“這個需要交給驃騎大將軍確認一下。可能是他的故人。點子非常扎手,我們仗著人多重創了他們其中的一個部落。但對方的后續部隊追了我們好幾天,直到靠近長城時才罷手!”方延年聳聳肩,粗聲粗氣地回答。總是跟著王須拔這個“土匪頭子”混在一堆,他現在說話也帶上了不少江湖專用字眼。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曾經應過科舉,并且在河北六郡所有應考的讀書人中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
李建成雙眼瞬間瞪圓,“你認為是阿史那骨托魯的人?他不可能來得這樣快!王將軍和竇將軍呢,他們兩個哪里去了?”
“王將軍和竇將軍按原計劃奔萬全衛去了。”方延年坦率地向他匯報,“他們兩個讓我將彩號和戰利品先押送回來。不是骨托魯的人!這點可以肯定。據俘虜交代,骨托魯的人還在濡水附近等待更多的部落匯合。”
“恐怕是等著始必可汗先上。免得自己打頭陣損失太大!”陳演壽笑著搖頭,“始必可汗來的這么慢,恐怕也是在等著其他幾大部落先上。誰都不想為他人火中取栗。但誰都想做最后的占到便宜的那個!”
“我估計也是這樣。始必可汗不會讓他的狼騎做第一波攻城者。他會驅使別的部落武士當替死鬼。”方延年很嚴肅地點頭。“但這次來得部落非常多。特別是那些距離長城非常遠的部落,差不多兩個月前就開始行軍,到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
興沖沖地前來掠奪,最后兩手空空地回去。該部落頭領肯定沒法向等在營地里嗷嗷待哺的族中老幼交差。所以,即便始必可汗不以強力逼迫,只要稍作鼓動,就會有很多部族奮勇爭先。對于那些大小埃斤們來說,到了這一步,他們已經沒法回頭。
“這種陰險的小人,居然也配自稱為天可汗!”李建成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無法不想起父親起兵之前,派遣劉文靜向始必宣誓效忠的情景。雖然過后父親解釋說,那是為了麻痹塞外狼騎,保全大伙的后路。雖然打下長安后,父親已經想方設法彌補這個錯誤決策。但這個錯誤決定在大伙心中都留下了一個非常大的陰影。特別是對著士氣高漲的博陵軍時,李建成總覺得對方背地里會暗中譏笑自己。
“草原上的確是以實力為王,跟咱們這邊規矩大不一樣。”在塞上歷練小半個月,方延年心里深有感觸。中原人諸侯無論平時做事如何,都喜歡把道義掛在嘴邊上。而草原上根本沒那么多顧忌,實力強的欺負實力弱的,實力弱的或者搖尾乞憐,或者死無葬身之地,一切看起來都天經地義。在行軍途中,不止一次有被打殘了的小部落派使者到王須拔馬前請降,當著部族武士骸骨的面,請求整個部族成為李可汗的附庸。如果王須拔肯答應收留族中的老幼,他們甚至愿意掉過頭來為博陵軍打頭陣。
為了保證行軍的速度,王須拔沒有接受這些歸順者。但他也沒有一味地趕盡殺絕,而是分了些戰利品給對方,命令他們去盧龍塞外,到羅藝的眼皮底下去安歇。至于羅藝如何對待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王須拔不想干涉。在他看來,這已經是非常善良的行為,至少比羅藝撤走虎賁鐵騎,故意放突厥人南下的舉動善良得多。
“那咱們就讓牧人見識見識中原的實力!”李建成冷笑了一聲,回應。眼下能洗刷李家恥辱的唯一方法就是給予始必可汗迎頭痛擊。那樣,后人如果不仔細研究這段歷史,會很容易地相信父親所述那種“此不過掩耳盜鐘”的說法,不認為李家是為了自己的家族出賣了整個中原。
“王將軍和竇將軍托我帶消息給世子和大將軍,說最近一大波牧人應該在三天之內便會到達!”方延年笑著點頭,“世子可知大將軍在哪里,我需要盡快找到他?”
“在兩山口迎接竇建德的部將!”李建成和陳演壽同時回答。出于對家族榮譽的珍視,他們沒有陪同李旭去迎接一伙土匪。雖然三方很快就要并肩作戰。在他們兩個看來,竇建德能不從背后扯大伙的后腿,已經是最大的幫忙了。至于那三萬衣衫不整援軍,還是算了吧。用來搬搬輜重,運運糧草還湊合。真的上了戰場,恐怕會拖累了大伙一塊跟著倒霉。
“啊!”方延年明顯也沒料到竇建德會真的派兵前來相助。但他很快適應了這種變化。李將軍對大伙說過,不要將竇家軍當作一般的土匪對待。所謂土匪,指得是亂世中一伙人的作為,而不是他們原來的出身。竇建德能在河北南部墾荒屯田,安置百姓。反倒是那些原來為大隋官吏,卻趁著戰亂拼命搜刮…
客氣地與李建成和陳演壽等人打過招呼,方延年帶著繳獲來的天鵝旗去尋找自家主帥。這兩年博陵軍委托行商們到塞外購買馬匹,其中一個重要的落腳點就是霫部和契丹羽棱部。那兩個部落都有李旭名下的商號,留守在塞外的王可望會很盡職地將大伙沒賣完的貨物收下,然后將私下收購來的馬匹交給行商們帶走。
其中,霫部所打的就是白天鵝旗。聽說過一些相關傳聞,所以細心的方延年才將天鵝旗留下來,交給自家將軍去鑒定。根據他的直覺,發現同族受襲后,從臨近趕來的那伙部族武士并沒有盡全力。特別是其中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頭領,射術簡直能和李將軍相提并論。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讓部下向博陵、河東聯軍過于靠近。否則,雙方血戰一場,很有可能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當他趕到兩山口的時候,看到自家將軍正在于一個身高九尺的壯漢寒暄。援軍的確像李建成等人描述得那樣,鎧甲、器械都十分簡陋。但士氣非常高漲,軍容也十分齊整。相對于曾經敗于博陵軍手下的任何一支流寇隊伍,這批援軍的確堪稱精銳之師。特別是一些裝備上了標準步兵長槊和環首寬背大砍刀的壯士,站在那里殺氣畢露,一看就知道是經歷過很多次戰斗活下來的老兵。
“延年,你來得正好。這是竇天王麾下的征北將軍,王將軍!”李旭仿佛已經不再會吃驚,見到方延年跳下馬背,立刻笑著向他介紹。
“博陵左軍行軍長史方延年,見過王將軍!”方延年趕緊向客人抱拳施禮。
來客是個非常粗豪的漢子,抱拳相還,然后大聲補充,“什么征北將軍,在下姓王,喚作伏寶。此番前來就是聽李將軍調遣的。咱家竇大王說了,李大將軍盡管將咱們這批人當自家弟兄使喚。如果有人膽敢不聽從號令的話,博陵軍有什么軍法,就盡管執行什么軍法。他絕無二話!”
不禁方延年,幾乎所有人聽了這些話都凜然動容。“多謝竇天王仗義!”為了不失禮數,李旭再度抱拳致謝。
“按理兒,該致謝的是我們家竇大王。弟兄們從來沒用過這么好的鎧甲,也沒用過這么快的刀!”王伏寶大笑著回應。“咱家大王說了,李將軍守的不是涿郡,而是整個中原的門戶。外邊人都打到家門口了,自己兄弟之間無論有什么過節,都要暫且放一放。這叫什么來著,看我這腦袋!”他笑著拍了拍自己的后腦勺,“國仇大于私怨!”
國仇大于私怨。出兵之前,面對著高開道、楊公卿等人的質疑,竇建德如是解釋。單憑這一句話,他就已經徹底洗白了自己過去的身份。
他不是土匪,在這亂世之中,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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