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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變徵 (五 上)

  第四章變徵(五上)

  壯武將軍劉義方比預計時間晚了四天才返回幽州地界。車駕進入薊縣時已經是半夜,他卻不顧疲憊,直接闖到了大總管羅藝的府邸。主從二人秉燭商討了兩個多時辰,直到窗戶紙發亮,才紅著眼睛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堪堪過了巳時,羅藝便迫不及待地趕到了議事廳。命令親兵擂鼓聚將,召集麾下所有肱股共同商討下一步的舉措。

  與博陵方面交涉失利的流言早已在軍中傳開,所以年青一代的將領們個個擦拳摩掌。幽州素來重軍功,而眼下在羅藝的治地附近又缺乏堪與虎賁鐵騎抗衡的對手。因而攻打博陵是很多軍官近年唯一可把握的機會,倘若錯過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盼到。

  一些沙場老將和文職幕僚卻面色凝重。眼前的富貴來之不易,他們不希望因為某個決策的倉猝而將已經握在手中的繁華也賠進去。況且兵危戰兇,影響勝負的因素很多,不僅僅是敵我雙方的軍力對比。一場偶然發生的暴雨、一次毫無征兆的瘟疫,都可能毀滅一支百戰雄師。所以能將決定做得慎重些,大伙還是慎重些為妙。以免投機不成,反被人倒追上門,連安身立命的資本也丟掉。

  冒進和持重兩派的爭執由來以久,誰都說服不了誰。因此每每外界出現風吹草動,雙方私底下肯定又是一番唇槍舌劍。但有羅藝在帥位上鎮壓著,大伙都盡量把攻擊范圍限制在對事不對人的框架內。偶有違反,也很快糾正過來,不讓幽州道整體蒙受損失。

  這一次,羅藝沒給任何人逞口舌之利的時間,眾人剛剛到齊,他便命令劉義方將一封據說是冠軍大將軍李旭的親筆信取了出來,當眾朗讀。

  整封信寫得文四駢六,根本不像由武人所寫。但字里行間所表達的意思幽州眾人還是聽明白了,博陵軍在敷衍他們,并且是以一種蔑視的眼光來敷衍。說什么“武將之責,但在守護”,好像幽州軍就是一伙餓紅了眼的強盜,打下天下來為的就是坐地分贓一般。談什么“嚴整軍紀,多行仁義”,仿佛全天下除了他李大將軍外,別的武將都是縱兵行兇的歹徒,早晚必遭天遣。你李旭既然有圣人心腸,為什么不把五個半郡的基業奉獻出來,然后歸隱林泉?還不是做著擁兵自重,尋找適當機會逐鹿天下的打算?

  但這封信又不能完全看做敷衍,至少李旭在信中聲明了,如果幽州大總管羅藝南下剿滅竇建德,他將“擂鼓鳴角以壯將軍行色”,并且答應在竇建德、高開道被剿滅后,立刻上本皇帝陛下,表虎賁鐵騎“匡扶朝廷,解民倒懸”之功,決不眼睜睜地看著幽州眾人的戰績被某些居心叵測的官吏給抹殺掉。

  ‘李旭身邊有個高明的謀士在指點。’聽完信后,無論冒進派還是穩健派,都不約而同得出了如是結論。對于那位近鄰的秉性,本著知己知彼的念頭,很多幽州將領都多少做些了解。在他們看來,李旭屬于脾氣極為剛直的那類武將,很少繞彎子跟人說話。包括上一次來信請求虎賁鐵騎北上草原抄突厥人后路,也是聊聊數語便將利害關系解釋得明明白白。根本不像這一回,給了人無窮的遐想空間,實際上卻等于什么好處都沒答應。

  光憑這封信便作為宣戰借口顯然有些牽強,那只會讓旁觀者覺得幽州軍是惱羞成怒。但就此便把博陵軍當作盟友更不可能,對方答應的是待幽州軍解決掉竇、高兩路亂匪后,替所有將領向朝廷表功,而不是舉薦羅藝做河北討捕大使。況且此舉前提是幽州軍真的能剿滅叛匪,重建河北秩序。在竇、高二賊沒覆滅前,博陵軍等于和幽州軍之間什么實質性的協議都沒有。

  “小子倒是奸猾!請問劉將軍,大帥委托你的另一個使命,博陵方面答應沒有?”跟身邊幾個同樣年青的將領小聲嘀咕了幾句后,曹元讓沉不氣,第一個站起來表達自己的憤怒。

  “沒有!”劉義方搖頭苦笑,“他們說官府不與民爭利,鐵器在本朝雖然屬于官府轉賣。但六郡和幽州都屬于大隋境內之地,無須像對突厥、高麗那樣嚴格限制。所以只要咱們這邊允許行商買賣生鐵,并在稅費方面慎重斟酌,糧食和生鐵之間的流通自然由民間便可帶動起來,根本無需官府再橫插一手!”

  “那還猶豫什么,直接打過去就是了!大帥所提的兩個建議他們都不肯接受,分明是仗著有昏君撐腰,不把咱幽州放在眼里!”沒等劉義方把話說完,曹元讓已經氣得滿臉烏青,咆哮著道。

  幽州大總管羅藝一共委托了劉義方兩項使命,第一項是與博陵方面相約共同出兵,替朝廷掃蕩河北各郡叛逆。第二項便是按照一個雙方彼此都能接受的價格,準許幽州以生鐵、馬匹和皮革交換博陵六郡的糧食。這兩項協議無論達成哪一項,在外界看來都等于將博陵綁上了幽州戰車。但是劉義方去了小半個月,居然半點好處都沒撈到。

  “至于生皮和戰馬,對方倒是開了個口子!”不理會曹元讓的憤怒,劉義方聳聳肩膀,繼續道。他很看不起詐詐唬唬的曹元讓。但卻不愿意跟此人傷了和氣。因為對方真實情況絕對不像其表面上露出來的那般浮躁無知。此人之所以于大庭廣眾下一再裝瘋賣傻,不過是其背后勢力的一種處事手段而已。這一點,明眼人從曹元讓去年與忠武將軍步兵兩個起爭執后的處理結果上就能看得出來。蓄意污蔑上司的曹元讓不過是被降了一級官,而追隨了羅藝多年的步兵卻被派去塞外坐鎮。與其說是羅公看重了其獨當一面的能力,不如說被踢出了幽州軍的決策圈外。

  “他們說自家貨源價格遠低于幽州所供應,數量也能滿足軍中所需。所以多謝大帥美意。至于民間買賣,六郡從未禁止過,自然也不會過多干預!”

  此話一落,曹元讓的氣焰登時小了半截。鐵礦、生皮和戰馬三項,是整軍備戰所必須。因此幽州方所提出的交易要求,不僅僅是只對自家有利。李旭治下六郡的鐵礦產量不高,生皮和戰馬更是稀缺。若是李旭想發展壯大實力,幽州所提供的三樣貨物缺一不可。但博陵方面卻利用幽州各地稅賦過高的弱點變相謝絕了這個提議,并且通過貨源與價格的探討,隱隱點明了他們可能還存在一個聯系十分密切的盟友。

  鐵礦的來源可能是河東,畢竟李淵和李旭還號稱同宗叔侄。至于生皮和戰馬,來源除了羅藝治下的遼東三郡外,只可能是胡人那里了。想到這,有人立刻記起了當日替李旭送信的潘占陽,皺著眉頭驚呼道:“上次那個姓潘的,不就是契丹人的什么管家么?莫非,莫非是契丹人一直在支持著他?”

  “支持不一定,但彼此之間肯定有聯絡!”劉義方點點頭,對同僚的推測表示贊同。“從薛世雄所控制的地段出塞,一樣可以走到契丹人的部落。那邊好馬和生皮賣得素來賤,姓李的又是商賈出身,對這些東西門兒很清!”

  “如果是契丹人問題倒不大。我擔心的是突厥人,傳說姓李的手中曾經有一頭白狼,被突厥人視為圣物。”羅藝麾下的行軍長史秦雍想了想,憂心忡忡地道。

  如果現實真如他所料,局勢便更加撲朔迷離。眼下大隋朝搖搖欲墜,很多本臣服于中原的外族已經重新露出了爪牙。遠的先不必提,就在緊鄰著河北的雁門郡,劉武周便打著突厥麾下小可汗的旗號四處攻城略地。如果李旭被逼急了,也效仿劉武周那樣引外寇為援,幽州方面可就立刻要面臨腹背受敵的危局。

  “這人怎么能如此無恥,居然連突厥人都敢勾結!”幾個幽州將領不滿,義憤填膺地罵道。根本沒考慮自家無緣無故挑起戰火的舉動,與突厥人的行為方式有多大不同。

  “無論如何,咱們便不得不提防些!突厥人最恨的便是咱們幽州!”另外幾位追隨羅藝多年的老將建議。虎賁鐵騎坐鎮邊塞,主要對手便是突厥人。從羅藝以下一直到普通士卒,凡是有十年以上行伍經歷者,沒人刀上少沾過突厥人的血。

  “我和子義昨夜已經推測過,姓李的不會與突厥人結盟。他為人雖然有些不知道好歹,勾結外敵辱沒自家祖宗的事情卻也做不出來!”一直沒開口的大總管羅藝搖了搖頭,否決了這種可能。

  污蔑對手并不能抬高自己。幽州大總管不屑這樣做。他了解李旭,就像了解自己的過去一樣了解。這個人出身寒微,所以內心深處極為驕傲。此人付出了比世家子弟多數十倍的代價,才一步步從普通士卒爬到大將軍高位,建立赫赫威名。此人會像珍惜羽毛一樣珍惜自己的聲譽,絕不可能短視到為了一時之利勾結外族以自污的地步。羅藝甚至還可以料定,劉義方能這么快拿著李旭的親筆信趕回來,肯定是于其到達博陵之前,遠在河南的李旭已經得到了薛世雄部全軍覆沒的消息,并猜到了下手之人為幽州軍,所以提前做好了相應準備。

  “那大帥還猶豫什么?河北可是霸王之基,當年袁紹就是在那里打下的根本。咱們與其坐等姓李的繼續壯大,不如早點將其連根拔起來!”正當羅藝對敵手贊賞有加之時,誤會了其本意的曹元讓又跳了隊列,大聲建議。

  “老夫也早有此心。想憑幾句空話糊弄我,姓李的算盤打得精,卻未免太小瞧了咱們!”羅藝冷笑著點頭,然后又非常猶豫地補充道:“但子義說他在博陵還遇到了另一伙人,令老夫不得不慎重!”

  “誰?”幾個年青將領見羅藝如此猶豫不絕,知道來人才是所有問題的關鍵,異口同聲地追問。

  劉義方臉上的表情明顯猶豫了一下,目光轉向羅藝,卻從主帥那里沒有任何反對的暗示。想了想,盡量簡單地介紹道:“河東李淵的次子,鷹揚郎將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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