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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背棄 (一 下)

  第二章背棄(一下)

  批閱了一會兒奏折,楊廣的心情慢慢平復。從送入宮里來的本章上看,各地的秩序正在恢復。陳稜、屈突通、李淵等肱股之臣奮力討賊,幾乎是每戰必克。一些地方上的郡丞、通守也屢有斬獲,各自殺敵數百到數千不等。只是群寇也忒難纏了些,竟然屢敗屢戰,如百足之蟲,總是死而不僵。

  “此等謬種,也敢妄自尊大!”楊廣冷笑著放下一份關于杜伏威剛剛自立為王,便被陳稜攻破了“都城”的捷報,伸手去摸茶碗。剛才喝的東西味道不錯,到現在還滿口留芳。待指端探了一個空,他才猛然想起藥膳已經被自己摔了,訕訕地縮回胳膊,繼續看其他奏折。

  屈突通出兵討澧泉賊周小山,連破其二十余寨,京師附近重新恢復安定。李淵帶兵征討甄翟兒,與賊兵于鼠雀谷相持不下,李世民帶領騎兵繞到賊軍背后猛攻,大破甄翟兒,俘甄翟兒及其麾下賊兩萬余。李淵將普通嘍啰全部釋放,但是下令將甄翟兒連同其麾下統兵千人以上的大小頭目盡數處斬,壘其首為塔,祭大隋壯武將軍潘長文在天之靈…

  “怎么會這樣?”看到此處,楊廣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兒了。他記得自己去年車駕路過太原時,曾經見過壯武將軍潘長文一面。前后不到一年時間,潘長文卻不知道什么時候陣亡了。并且從太原留守李淵送來的邀功的捷報上分析,潘長文之死還和那個叫甄翟兒的賊頭大有關系,所以李淵才要殺死所有賊軍頭目為潘長文報仇。

  “陛下,新的茶點已經送來了,用的是地道的余杭茶!”在一旁伺候的文公公見楊廣眉頭緊皺,以為他是口渴,連忙將早已預備好的茶水端上前,放到楊廣最習慣的位置。

  “潘長文將軍是什么時候陣亡的?”楊廣茶水向旁邊推了推,沒頭沒腦地追問了一句。

  這種國家大事他本不該問內臣,但文一刀有心提醒楊廣朝政荒廢太久的事實,略做沉吟后,提高了聲音回答道:“啟奏陛下,據老奴所知,潘將軍是今年七月底戰沒的。當時他正和太原留守李淵的長子建成一道班師,途中與歷山飛麾下大將甄翟兒所部流寇遭遇。眾寡懸殊,官軍只得且戰且退。賊兵從雁門郡一直追殺到太原城下,潘長文將軍舍身斷后,力竭而死。當時陛下還下旨表彰過他,許其一子襲爵!”

  “哦,有這等事。朕居然忘記了?”楊廣放下奏折,用力揉了揉干澀的眼皮,驚問。太長時間沒關心過朝政,所以很多事情他已經記不太清楚。況且,當時他在裴矩等人草擬的圣旨上用印,根本就沒怎么留意上面的內容。

  “陛下日理萬機,偶爾忘掉些瑣事也情有可原。虞、裴兩位大人想必還記得,陛下可以宣他們前來核實!”文公公見楊廣終于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心中高興,迫不及待地建議。

  “朕問你也一樣。虞卿總是怕朕憂心,凡事盡撿好聽的說!”忽然變得清醒的楊廣也猜到自己之所以不記得潘長文的死迅,恐怕是虞世基和裴矩二人故意將這個消息夾在了一大堆瑣事中間而致。想了想,吩咐。

  “老奴乃內臣,不可干預外廷之事!陛下先喝口茶,老奴這就派人去宣虞大人入宮!”文一刀躬身施禮,回話地語氣里透著堅持。

  “去吧,你這家伙無趣得很!”楊廣有些不高興了,低聲呵斥了一句,然后端起茶碗,一邊品味茶水的苦澀,一邊百無聊賴地等待。

  好在天色尚早,虞世基和裴矩二人還在朝房忙碌。聽到太監的傳喚,趕緊收拾了一下,匆匆忙忙地趕到了御書房。

  君臣見禮已畢,楊廣命人給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分別賜了個座位,然后又繼續追問起壯武將軍潘長文的后事安排,“潘長文將軍戰沒,朕當時準了潘將軍的兒子襲什么爵?歷山飛是什么人,他怎么能鬧得如此厲害?”

  “陛下追封潘將軍為清源縣侯,所以潘將軍長子也襲了清源縣侯之爵。歷山飛名叫魏刀兒,是個流竄于涿郡和上谷之間的巨寇。和突厥人素有勾結,臣聽說最盛時擁眾二十余萬….”虞世基不明白楊廣突然把自己和裴矩喚到宮中來有什么用意,想了想,回答。

  “二十余萬,虞卿和宇文卿不說賊越來越少么?”楊廣手一抖,半碗茶水都潑到了前大襟上。

  “老臣該死,老臣不該拿這些道聽途說的消息來驚擾皇上!”虞世基嚇得魂都飛了,趕緊撲上前,一邊用自己的衣袖替楊廣抹拭身上的熱茶,一邊請罪。

  自從去年巡視雁門關歸來后,楊廣每次當眾問起各地剿匪戰況,裴、虞二人都是報喜不報憂。:“漸少!”“不能什一!”這類含混的說辭,幾乎成了他們的口頭禪。剛才他光顧著替潘長文說好話,不小心將自己先前的謊言給捅漏了,所以一時間心中猶如無數小鹿在跳,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漏洞補回來。

  文一刀帶著幾名近侍快速跑上前,七手八腳地幫楊廣換下被茶水弄濕了的衣服。擁抹布擦干御案和地面上的水漬后,他們又倒退著走到了門口。“陛下已經發覺虞世基等人蓄意欺君了!”這個結論令文一刀心情激蕩。他堅信自己侍奉多年的皇帝陛下是個有道明君,先前之所以頹廢如此,全是因為受了幾個奸臣的愚弄。如今,最大的權奸宇文述已經快死了,只要想辦法再讓虞世基、裴矩等人的真面目被皇帝陛下看穿,大隋終有重振聲威的那一天。

  但楊廣接下來的話卻讓文一刀非常失望。這位圣明天子根本沒打算在賊人數量上較真兒,嘆了口氣,說道:“算了,不燙。想必賊人自稱擁眾二十萬而已。況且這些流寇,人數再多也成不了什么氣候!”

  “陛下圣明。那些反賊個個都號稱擁眾數十萬,其實都是虛張聲勢。實際能戰者甚少,所以臣等一直據實以奏!”虞世基偷偷喘了口氣,笑著回答。他這幾天請仙,仙家說虞家乃三世善人,自有逢兇化吉的福氣。看來,明天給仙家的香火錢又該加了,如此大的麻煩都被輕松地蒙混了過去,還算不得逢兇化吉么?

  有這樣善解人意的天子在,的確虞、裴二人的福分。楊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虞世基的稱頌,點點頭,再次將目光轉回李淵的奏折。“甄翟兒是歷山飛的部將,歷山飛有二十萬嘍啰。嗯,那甄翟兒怎么又跑到河東去了,他不是在上谷和涿郡么?李建成和潘長文兩個去雁門郡作甚?怎么會和甄翟兒走到一起?”

  “啟稟陛下,甄翟兒和歷山飛兩賊今年六月在桑干河畔被薛世雄將軍半渡而襲,元氣大傷。他們在涿郡立不住腳,所以才流竄到了雁門郡。但老臣也不知道為何他們又快速恢復了實力,居然敢向官軍發動襲擊。”虞世基又想了想,盡量簡略地回答。

  “薛世雄擊敗了歷山飛,將他們趕到了雁門郡?朕怎么什么都記不起來?”楊廣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滿臉疲憊。

  “想必,想必是虞大人將薛將軍的捷報,歸到‘輕緩’一類了吧!”重新捧了熱茶入內的文一刀再也忍不住,低聲提醒。

  “虞世基,你說你當時是不是忙糊涂了!”楊廣聽完文一刀的解釋,笑了笑,罵道。按照他的習慣,所有奏折都是先經裴矩等人過目、歸類后,才送入皇宮。一旦地方官員的奏折被放入“輕緩”一類,則意味著他根本不會看,完全由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人自行處理。所以薛世雄擊敗歷山飛的消息,他并不知曉不足為怪。君臣都沒有什么錯,正常疏忽而已。

  “虞大人當時是一番好心,怕陛下過于操勞!”裴矩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笑著替虞世基解釋。

  “分不清緩急,該罰!”楊廣捧起熱茶,喝了兩口,然后做出決定。“朕罰你拿出半年的俸祿,去把龍舟上的漆重新過一次。朕記得在來時的路上,龍舟的顏色被塵土染舊了不少。”

  “謝陛下隆恩!”虞世基趕緊躬身,致謝。半年的俸祿,他根本沒放在眼里。如今李淵、李旭、羅藝、王世充等人不時有孝敬送到揚州,隨便一份,都比朝廷給的俸祿高出十倍。

  “陛下,茶太燙,陛下小心!”文一刀在旁邊看得心里干著急,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本來就不是個擅長弄權的,空懷了為國除奸的愿望,到頭來卻一點力量都使不出。

  “一刀,你去給朕再端些點心來,朕邊吃邊處理這些奏折!”楊廣擺擺手,示意文一刀不要插嘴。轉過頭,他對虞世基和裴矩二人繼續問道:“咱們接著說,剛才到哪了。對了,歷山飛麾下的甄翟兒敗退到雁門,實力很快恢復。這又是誰搗的鬼,你們二人有結論了么?”

  “啟奏陛下,依臣之見,必是突厥人無疑!”在對外來危險的感知方面,裴矩比虞世基敏銳得多。后者的特長在于博聞強記,而他的特長在于審時度勢。

  “那些耍陰謀詭計者,必不得善終!”虞世基用眼角余光看著文一刀,恨恨地說道。

  “哼,朕覺得也是突厥人在背后搗得鬼。阿史那家族那些人,唯恐朕的天下太平了!”楊廣沒聽出來虞世基的話外之意,點點頭,對他和裴矩二人的結論表示認可。畢竟當了這么多年皇帝,稍加思索,,流寇背后的資助者即呼之欲出。有了突厥人撐腰,甄翟兒自然就有了和官軍叫陣的本錢。接下來,河東郡兵戰敗,潘長文戰死的消息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潘長文和李建成去雁門做什么?誰給他們下的令?那個李建成,就是朕在雁門封了鷹揚將軍那個么?”

  “啟奏陛下,潘長文將軍和唐公世子李建成是奉太原留守之命去靈丘抄反賊王須拔的后路。博陵兵馬將王須拔堵在飛狐關一帶了。那里背后就是雁門郡的靈丘。李建成是唐公的長子,封了鷹揚郎將的是李世民,唐公的次子!”饒是虞世基記性好,也被楊廣這毫無頭緒的提問弄得手忙腳亂。他猜測楊廣今年可能不喜歡聽見李旭的名字,所以也不提博陵軍由誰帶領。只是籠統地介紹此戰的結果,“王須拔走投無路,受了招安。上谷、博陵等地百姓托陛下的洪福,重新過上了安生日子!”

  “哦,如此,潘長文和李建成的確應該去。王須拔,朕記得他曾經自號大燕王的吧。居然肯受招安了?現在在哪?咱們封了他什么官兒?”楊廣大抵感覺到自己前一段時間忙著和一群文人吟詩品畫,導致徹底疏忽了這場戰事。所以也不追究到底為什么自己對此一無所知的原因,而是笑著追問起賊人被招降后的安排。

  “臣等曾經替陛下擬過一道圣旨,既往不咎。并應承地方將領所請,授予王須拔檢校別將之職。”裴矩見楊廣糊涂到如此地步,干脆大起膽子把事情直接向他身上推。

  除了裴矩、虞世基等少數幾個近臣外,誰也弄不清楚哪些政令是曾經請示過皇帝的。哪些政令是未經請示便直接下達的。所以大隋天子楊廣也記不得自己到底看沒看過類似的圣旨,很遺憾地皺了皺眉頭,嘆息著說道:“你們兩個也不提醒朕,怎能只授一個檢校別將呢?這不是讓那些準備受招安的家伙覺得朕過于小氣么?既然他們肯洗心革面,至少應授個郎將,對,你們兩人擬旨,把‘檢校’兩個字撤了,封王須拔為鷹揚郎將。對了,以后除了李密外,無論哪個強盜頭子翻然悔悟,一概封為郎將。朕知道他們一念之差,朕給他們回頭的機會!”

  “陛下圣明。那些亂臣賊子如果得知陛下對他們如此寬容,羞也得羞死!”虞世基趕緊起身,再次向楊廣拱手。“臣一會兒就去擬旨,絕不耽擱。臣替天下百姓謝陛下仁德,有陛下在,咱大隋江山定然萬古長青!”

  “別拍馬屁了,用心做事吧!”楊廣用一句笑罵打斷了虞世基的奉承。“迫降王須拔的是誰,朕當時給了他什么賞賜。此人倒是個帥才,就是過于吝嗇了!”

  ‘到底還沒搪塞過去!’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自叫苦。他們兩個都收了李旭不少好處,所以有心不讓送禮者被楊廣想起。但眼下這種情況,不由得他們不實話實說。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裴矩率先回答:“啟奏陛下,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冠軍大將軍李仲堅迫降了王須拔。如今朝野皆道陛下有識人之明,自從派了李將軍去博陵,半個河北都盜賊絕跡。臣等替陛下擬旨,改封李仲堅為博陵軍大總管,賜金紫光祿大夫銜。陛下上月已經用過印,叫人將圣旨頒下去了!”

  “哦,是李仲堅,他倒是沒辜負朕的期待。朕記得張金稱去年也敗于其手吧?”出乎虞、裴二人預料,楊廣居然對改汾陽軍為博陵軍,并賜了李旭文職散官的事情有印象。非但沒有因為這個名字而發怒,臉上反而露出幾分得意來。

  “正是如此。陛下擢美玉于砂礫,起賢能于壟畝。知人善任的本事,臣等望塵末及!”虞世基偷眼看了一下楊廣的臉色,大著膽子奉承。

  “是啊,當日臣等皆不看好李將軍。只有陛下一再堅持提拔他。如今,他替陛下掃平了六郡賊寇,逼得反賊羅藝不敢過桑干河….”論起阿諛奉承的本事,裴矩一點兒也不比虞世基來得差。轉眼之間,馬屁之詞滾滾而出。

  “他的確沒有辜負朕!”楊廣用雙手撐住御案,目光徑直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對于李旭,他一直懷著一種極其矛盾的心態。想繼續委以重任,又怕對方應了那首‘桃李章’。可施以重壓,又等于完全否定了他自己先前的判斷。這種煩惱他無法向任何人傾訴,只好繼續糊涂著,先擱置一段時間再說。

  “好在我等沒有會錯了意!”虞世基見楊廣似乎對李旭依然贊賞有加,心中暗道。從去年李旭前往博陵赴任時起,各地送來彈劾他的奏折就有一大車。看在李旭不斷送來的那些‘孝敬’的面皮上,虞世基一直沒讓這些奏折有機會進宮。今年李淵出頭力挺李旭后,他和裴矩等人為了‘大局’著想,更不希望朝廷對博陵六郡有什么作為。眼下楊廣又隱隱透出了欣賞李旭的口風,更加深了裴、虞二人的判斷,李仲堅依然受寵,如果能賣一個人情給他,千萬不要吝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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