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故人(四上)
岱山一戰,讓秦叔寶等人徹底改變了以往對叛亂者實力的評價。同樣,此刻行走在荒山野嶺之間的瓦崗軍也對剛剛告別的敵人欽佩至極。他們離開岱山范圍后并沒有穿過相對富庶的魯郡,雖然那樣他們更容易于途中通過洗劫大戶人家的莊園的方式獲取補給。相反,他們以急行八十余里,連夜撤進了土地貧瘠,盜匪成群的濟北郡。這樣繞路返回瓦崗,他們會比取道魯郡花費雙倍的時間,途中還要翻越兩道高山,跨過兩片巨大的沼澤地。
但這樣走他們會更安全。召集不起足夠的人手,秦叔寶絕對不敢僅憑手中僅余的七百齊郡精銳尾隨過而來。雖然郡兵們個個英勇善戰,但在濟北郡這地方,各路豪杰們絕對可以憑著人數優勢將他們活活咬死。
“呸,咱們瓦崗軍什么時候躲過別人!”也有人對徐茂功的安排甚為不滿,馬軍統領單雄信就是其中一個。他在與羅士信交手時腿上挨了對方一槊,雖然不致命,但長時間騎馬行軍會非常痛苦。隨著汗水的侵襲,傷口處仿佛有把小刀子,一下一下不停地割。
特別是上山下坡的時候,那滋味簡直是受刑。腿上用不起力道的單雄信只能靠人攙扶,才不至于從馬背上滑下去。稍微有一點不小心,傷口處就立刻向外滲血,沒完沒了地,特別惹人心煩。
比腿上傷口更令單雄信心疼的是那數十套戰馬的具裝,好不容易從敵軍手里搶來了,徐茂功偏偏要故作大方地還給別人。雖然他跟大伙的解釋是,用重甲裝備起來的鐵騎數量如果太少了則發揮不了什么作用,多了瓦崗軍卻支撐不起。但身為馬軍統領的單雄信拒絕接受這個借口,在他看來,徐茂功此舉分明是向敵人示弱,不但丟了他一個人的臉,而且有損瓦崗軍的威名。
“少也比沒有強,積少成多。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越窮越大方。咱們是山賊,玩什么假仁假義!”他看了遠處的徐茂功一眼,小聲嘀咕。每抱怨幾句,腿上的痛苦就感覺輕一些,頭也不覺得暈得向先前一樣厲害。
“得了吧,老單。別那么小氣。軍師說得對,跟敵人硬拼咱們損失太大。你又不是沒和他們交過手,那齊郡官兵的實力可一點也不在咱們瓦崗軍之下!”程知節聽不慣單雄信沒完沒了地羅嗦,在一旁低聲勸告。
他這話出自一番好心,卻剛好戳在了單雄信的痛處。“實力強怎么了,實力再強咱們也沒敗給他們。真要打下去,誰先倒下還不一定!”單雄心瞪大眼睛,發出一連串咆哮。惹得附近的士兵紛紛回頭,不明白今天單頭領吃錯了什么藥。
“再打一仗,肯定是咱們贏。行了不?老單你滿意了不?但仗打完了,弟兄們也就拼差不多了。你老單就一個人回瓦崗山吧你,回瓦崗當你的光桿山大王去!”程知節被單雄心吼得有些心頭火起,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帶馬向隊伍前方走遠。
這句話聽在單雄信耳朵里卻比剛才那一句更戳得人想要吐血。與齊郡精銳第一次交手時,瓦崗軍所部兩百騎兵幾乎全軍覆沒。而單雄信身為馬兵統領,等于在那之后他已經坐實了光桿山大王的身份。
“誰的錯?咱們又不是沒機會擴軍。我早說過人手不夠,人手不夠,可你們就是不聽。還夢想稱雄天下呢,連場大點的戰斗都應付不了,稱雄個鬼!”單雄信一邊說,一邊用馬鞭抽打著路旁的樹枝樹干。他膂力甚大,打得周圍碎葉滿地。程知節懶得跟他辯,尋常士卒沒有和他吵架的資格,一時間周圍都靜了下來,只聽見他一個人在嚷嚷。
“河南諸路三十六家英豪,哪家拉出來不是帶甲數萬。唯獨咱們,精兵,精兵,精到沒兵!”單雄信越說聲音越高,仿佛巴不得有人能跟他吵一架。
精兵之策是徐茂功在翟讓剛剛拉起隊伍時就提出來的,當時瓦崗軍主要通過收山寨附近大戶人家莊園的“供奉”為生,他們養不起太多的軍隊,所以也承受不起過于嚴重的損失。
后來瓦崗軍在東郡漸漸站穩腳跟,卻不忍像其他流寇一樣劫掠鄉里。他們試圖把自己和盜賊區別開來,所以征集甚有限度,當然也就不得不將精兵策略堅持了下去。
這個策略為瓦崗軍贏來了“義師”之名,但最近也遭受到了很多非議。特別是李密上山后,這個名滿天下的大才子認為眼下已經到了群雄并起的時候,多拉一些人入伙就多一份力量。徐茂功卻固執地以為兵貴精不貴多,二十萬拿著木棒石鍬的農夫絕對不是五千熟悉號令,久經訓練的老兵對手。
雙方多次公開探討今后的發展策略,而翟大當家素來不是個有準主意的人。所以使得頭領們也分為了兩派,一派支持徐茂功慢慢積蓄力量,暫時不當出頭鳥的做法。一派認同李密的快速壯大實力,準備爭雄天下的觀點。
單雄信相信徐茂功的人品,卻支持李密的建議,所以兩頭都不討好。本來他也不想提這些沒意思的事,但今天腿上一疼,說話就立刻沒了遮攔。
“單二哥,你這話說得可不合適。北海郡可是有十萬義軍來著,十萬義軍的結果如何,你可是親眼看到了!”謝映登從后邊趕上來,慢聲細語地反駁。
一邊說話,謝映登一邊給單雄信使眼色。徐茂功所在位置與單雄信這里相隔并不太遠,如果單雄信一直嚷嚷下去的話,對方肯定能聽見他的牢騷。雖然徐二當家心胸寬闊,但在眾嘍啰面前,他也必須保護自己的威嚴。
況且徐茂功的觀點已經得到了事實的檢驗。起初前來救援北海義軍時,很多將領對義軍的戰斗力充滿希望。十萬大軍席卷北海,即便再不濟,也能堅持上三、五個月吧!誰想到大伙剛走到半路上,就聽說北海義軍被人家趕出北海了。等大伙到了岱山腳下,發現傳說中十萬義軍只剩下六千,而官兵只有一千正規兵馬,其余全是臨時拉來湊數的民壯。
“他們起事才幾天,咱們可是折騰兩年多了。如果開始就多招些人訓練,還會訓練不出來。況且北海郡那幫濫人怎么能跟咱們瓦崗軍比,他們之中哪有可堪為將的!”單雄信把自己的聲音略為壓低了少許,不服氣地辯解。一方面他期待著瓦崗軍能迅速發展壯大,一方面他也瞧不起北海群寇那種徒燈火書城獨家首發有數量,沒有戰斗力的軍隊。偏偏兩種本來有矛盾的發展觀點在他嘴里能得到完善的統一,反過來調過去都貌似甚有道理。
“單二哥,北海英雄還是有些本事的,只是他們被秦叔寶打了個措手不及!”徐茂功身邊前方有個騎著紅馬的頭目折了回來,低聲向單雄信和謝映登二人說道。同時,他悄悄用馬鞭指了指跟在徐茂功馬屁股后的齊國遠,示意單、謝二人不要過于刻薄。
齊國遠現在是真正的光桿大當家,身邊一個弟兄都沒剩。此刻在人家背后數落北海英雄沒本事,實在有落井下石之嫌。況且此人上了山后就等于瓦崗軍的一分子,騎紅馬的頭領不希望今后大伙心里有太多隔閡。
“伯當,你能聽見我們說話?”單雄信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抱怨聲實在大了點兒。既然走在徐茂功身邊的人能聽清楚,徐茂功本人肯定也聽了個一字不落。
“你這大嗓門,估計山里的豹子都被嚇跑了,誰聽不見!”王伯當皺了皺眉頭,壓低了聲音回應。“軍師知道你腿上不舒服,所以故意裝聽不到,免得大伙大伙都難堪!可你也收斂著點兒,別逼著他要嚴明軍紀啊!”
“嗚!”單雄信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同時瞪圓了一雙豹子眼。“俺老單剛才實在對不住!”他低聲沖著徐茂功的影子嘀咕。“不過,好好的具裝給人還回去…”
“得了吧,老單,你別沒完沒了。你沒發現么?軍師還了那些又笨又重的鐵具裝,卻沒還他們戰馬?”王伯當知道單雄信就是個犟種脾氣,即便心里錯了嘴上也不會服軟。“軍師不看好具裝甲騎的戰斗力,你想想,咱們跟齊郡精銳作戰,是那些跑來跑去的輕騎兵讓人頭疼,還說具裝甲騎更讓人頭疼!”
“當然是輕騎兵,,老子第一次看見這種打法。占老了咱們的便宜。可他們人多啊,如果同樣數量的具裝甲騎….”單雄信的話說到一半,突然住嘴。
他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雖然有時候嘴犟。輕騎兵的造價不到具裝鐵騎的兩成,對戰馬的要求和對士卒素質的要求也遠低于具裝鐵騎。幾項因素綜合計算下來,打造兩百具裝鐵騎的花費足夠打造兩千輕騎兵。
如果兩千輕騎兵都有合適的戰術,包括齊郡精銳的那種欺負步兵行動速度慢的戰術,他們足夠擊跨上萬訓練有素的步卒。如果遇到北海義軍那種不經打的肉頭,兩千輕騎足可破其數萬,甚至十幾萬。
單雄信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場景,自己帶著千余騎兵在十倍于己的敵軍面前飛馳而過,身邊亂矢如雨,卻阻攔不了騎兵們的奔馳速度。騎兵們一邊跑一邊將箭射入敵陣,不需要準,那么密集的隊形,直接射進去就能造成巨大殺傷。幾個圈子兜下來,敵軍士氣大沮,然后一敗涂地。弟兄們策馬追上去,從身后砍瓜切菜一樣將敵人砍翻。
他知道,這種戰術已經有人用過了。齊郡精銳為什么能如此干凈利落地干掉了瓦崗軍的北海同行,用的就是這種“新穎”的戰術。
這種戰術不能稱為無敵,但對付步卒,特別是裝備不整,訓練程度差的義軍簡直是絕殺之招。“好狠的秦叔寶!”單雄信于心中暗自嘆服。雖然剛才的畫面只是靈光一閃,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踏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順著這條路走下去,會有更多精華戰術向自己展開。
“虧得他們遇到了軍師!”突然窺到了輕騎兵戰術門徑的單雄信擦著額頭的冷汗想。如果當日不是徐茂功應對得體,瓦崗軍損失一定比現在還大。
他磕了磕馬鐙,沿著隊伍右側預留出來的緊急通道向徐茂功追去。他要把這份心得與徐茂功分享,既然軍師有克制騎射戰術的辦法,肯定對此類戰術了解得更深。
“這個急性子老單!”王伯當笑著數落。單雄信干什么去了,他和謝映登兩人非常清楚。實際上在第一次與齊郡精銳交手后,他和很多瓦崗將領就意識到了新戰術的威力。對于習慣并熟悉傳統的具裝甲騎戰術的他們而言,這是一種充滿新鮮感和誘惑力的戰術。畢竟大伙現在是義軍,沒有朝廷那種動輒打造數千一劍zzzcn鐵具裝,從西域高價買進良馬的實力。憑借手頭的微薄條件,以本地戰馬和牛皮輕甲、橫刀、短弓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輕騎兵,是最現實,也是最合理的一種考慮。一旦這樣的軍隊打造完成,瓦崗軍的活動范圍和攻擊力至少能擴大三倍。如此,他們就有機會風一樣殺出東郡,無論是西下滎陽還是南取許昌,都是旦夕之間的事。
聽到背后傳來的馬蹄聲,徐茂功臉上浮現了一絲微笑。剛才他一直沒有忍住沒維護自己的威嚴,就是刻意給單雄信一個發泄的機會。對于瓦崗軍中這個年齡比自己大,性子爽直的馬軍統領,徐茂功是衷心的喜歡。以他的觀人之術來看,這樣的人光明磊落,不會背后給人下刀子。此外,他欣賞單雄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此人對騎兵戰術的領悟能力相當高,也許僅次于當年的李旭。
想到自己的好兄弟,徐茂功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當年他的夢想是拜將封侯,所以每次聽到旭子的消息,他就如同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夢想。有時候,徐茂功很羨慕李旭的好運,因為他堅信,如果有同樣的際遇,自己未必做得比旭子差。
可造化弄人,并不是所有人剛一從軍就能得到唐公李淵青睞。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平安地躲過一切劫難。徐茂功清晰地記得當年官府強行到家中來拉差的情景,徐家錢花了不少,人托了一堆,但對方憑著一紙征兵令反復搜刮,索要無度。
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他才上瓦崗投了翟讓。半年后聽聞好朋友的消息,此時,對方已經成了大隋軍中一名校尉。
“徐軍師是否為姓李的那家伙心煩!”一直跟屁蟲般跟在徐茂功馬后的齊國遠突然加快腳步,搶在單雄信前面問道。
“那騎射戰術出自草原上的游牧部落,應該是李仲堅帶回來的,而不是出于秦叔寶之手。”徐茂功沒有回答齊國遠的話,轉頭對跟上來的單雄信說道。“但齊郡精銳使用時,顯然根據咱們中原的戰術改進過。這種戰術首要強調的是速度,然后才是攻擊力!我的領悟也不多,但回山后咱們可以一塊探討。”
“軍師知道的難道比姓李的少么?”單雄信楞了一下,言語中約略有些失望。
“他的悟性向來比我好,并且經歷過兩次征遼,一次平叛。帶兵和實戰經驗也遠比我多!”徐茂功點點頭,非常謙虛地回答。他發覺自己居然在為李旭而驕傲,雖然此人將來有可能成為最令自己頭疼的對手。
“在下倒是有個方法,可以讓姓李倒大霉!”齊國遠強行又插了一句。剛剛入伙,他急著立功表現,所以一時顧不上看別人的臉色。
“哦?”徐茂功的眉頭猛然向上跳了跳,驚問。
“軍師和李仲堅以前就認識?還是很熟?”齊國遠盡情賣弄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密公在齊郡有眼線,如果咱們把這個消息通過他傳給張須陀…”他嘻嘻笑著,滿臉陰險。
“勝之不武!”徐茂功連連搖頭。
“這招叫下蛆,肯定管用!那秦叔寶和羅士信看張仲堅本來就未必服氣,他一個外來戶,卻到處指手畫腳…”齊國遠兀自喋喋不休,試圖讓徐茂功理解自己這個主意的高妙所在。
“無恥至極!”單雄信毫不客氣地評價。“你要敢再動這個念頭,信不信老子一槊戳了你!”他大聲威脅,恨不得立刻把齊國遠找個沒人的山谷扔下去。
“得,得,算我沒說還不成么?”齊國遠嚇得一縮脖子,又躲到了徐茂功的馬屁股后。過了片刻,他又探頭探腦地補充,“不過人多嘴咋,如果消息傳到齊郡,單二哥可莫要賴在我的頭上!”
注1:供奉,保護費。為舊時山賊的一種做法,他們本著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給山寨附近村子提供保護,免于村落被其他流寇搶劫,同時收取一份固定的費用,維持山寨開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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