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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獵鹿 (八 下)

  第五章獵鹿(八下)

  當晚,蘇啜部諸人以迎接貴客之禮款待阿史那卻禺及其隨從,舉部狂歡,篝火從中央大帳旁一直點到了營地外。席間,蘇啜附離一再要求李旭將戰馬歸還給客人,都被阿史那卻禺以愿賭服輸為理由推辭了。酒酣之際,額托長老問起客人來意,阿史那卻禺也不隱瞞,把此行使命一一道出。

  原來,有十幾戶索頭奚部牧人逃到了突厥王庭,向啟民可汗哭訴被蘇啜部滅族之痛。啟民可汗“心存慈悲”,不愿意看到自己麾下的子民自相殘殺,所以特意派了阿史那卻禺來東方了解戰爭始末。

  “什么了解戰爭始末,分明是討要好處來了。若是想調停,去年冬天突厥人忙個什么?”陶闊脫絲趁著倒酒的功夫,俯身在李旭耳邊說道。

  “突厥人勢大,先看額托長老怎么回答!”李旭用漢語低聲回應。二人你我情濃,說了幾句,就把話題扯到了別處。至于額托長老怎么向突厥使者申訴被索頭奚部落襲擊掠奪之苦,十句倒有九句沒聽真切。

  “若不是附離、阿思藍他們幾個機警,今年向大汗哭求的,就是我們蘇啜部了!”額托長老聲情并茂地講述完了索頭奚部侵犯草場,掠奪牛羊,殺死牧人等種種罪惡,把話題終于轉到戰爭的起因上來。

  “當時附離他們只有六個人,索頭奚居然派了二十八名斥候追殺,為的就是不走漏消息,以便在當天夜里把白天鵝的子孫一舉屠戮干凈!”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在一旁添油加醋。如今,月牙湖畔霫族各部已經同氣連枝,漸漸有了渾同一體的趨勢。幫蘇啜部對付過眼前麻煩,將來各部合并后,念及今日功勞,自然少不得他一個長老的席位。

  “是啊,是啊…”幾個大部落長老紛紛附和,繪聲繪色地講起了六個霫族少年如何力抗二十八名訓練有素的斥候,如何在冰天雪地里與對方周旋了數個時辰,終于保證了消息及時傳回了部落的英雄事跡。再提起各部如何倉卒迎戰,如何為了保護自家的老弱婦孺奮不顧身,以千余牧人打敗了對方數千騎兵…。講到無奈處,一個個凄然淚下。

  “你是說,是附離在一百五十步外,射傷了對方的斥候頭領?”阿史那卻禺認認真真地聽完了長老們說的每一句話后,低聲發問。

  所謂了解戰爭始末,本來就是走個過場。突厥王庭對于霫、奚、契丹、室韋等部落向來執行羈縻政策,無論誰打垮了誰,只要勝利方保持對突厥的效忠,就不會發大軍征討。蘇啜部的崛起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阿史那家族現在需要決定的是扶植蘇啜西爾替換掉原來的霫族諸部大埃斤執失拔,還是打壓蘇啜西爾,繼續維護執失拔的權威。至于幾個索頭奚人的哭訴,隨便畫一小片夠二十戶人家謀生的小草場給他們,也就可以耳根清凈了。

  “是附離發箭打亂了對方部署,徐賢者定計誘惑斥候分兵。然后他們六個以少打多,干掉了對方一半人馬…”舍脫沙哥對兩個漢族少年異常推崇,挑著大拇指向阿史那卻禺匯報。

  “當時附離剛剛開始學武,連彎刀都不會用!要不是圣狼保佑我們….”那彌葉長老在一旁補充。

  “好箭法,好計策,你蘇啜部有如此勇士,難怪索頭奚人要輸!”聽完沙哥長老的講述,阿史那卻禺拍案贊嘆。看神情,他已經完全站到了蘇啜部一邊,再不想為索頭奚部主持公道了。

  “托大汗的福,我蘇啜部少年一個比一個健壯!”蘇啜附離有心討好突厥人,笑著回應。

  “怎么,你蘇啜部還有人射技高過附離么?”阿史那卻禺繼續追問。

  草原上奉行強者為尊的道理,此時在阿史那卻禺面前隱藏實力,只會給諸霫聯軍帶來更大的禍患。蘇啜西爾族長點點頭,算是默認了客人問話。然后叫過自己的弟弟蘇啜附離,命他到距離篝火不遠處的空地上,去豎一溜火把。

  片刻之后,蘇啜附離回來復命。西爾族長命人取來一張弓,十五支箭,起身向另一個火堆前飲酒的武士們問道,“一百步外有十三支火把,有人能用十五支箭把它們盡數射滅么?”

  “何須用十五支箭!”不待其他武士答應,蘇啜附離搶先站在自己的哥哥身邊應道。伸手奪過弓來,飛身上馬。向前跑了十幾步,橫撥馬頭,“嗖!嗖!嗖!”接連數箭,每箭必有一支火把熄滅。須臾,遠處陷入一片黑暗,馬蹄聲由遠而盡,蘇啜附離跳下馬背,將剩下的兩支箭和角弓捧到了哥哥面前。

  “好一個騎射之技,卻禺愿與壯士共飲一碗!”阿史那卻禺端起面前銅碗,大聲稱贊。傍晚時與李旭拼酒,他已經喝得半醉。此時身體搖搖晃晃,言談舉止卻豪氣干云。

  “蘇啜附離敬貴客!”西爾族長得弟弟附離高舉著銅碗,意氣風發。

  話音剛落,只聽另一堆篝火旁有人大喊,“等我一等,咱們一起喝!”。隨著喊聲,站起一個身高近九尺的壯漢,正是舍脫部的豪杰哥撒納。只見他從篝火中抽出一條燃燒的木棍,飛身上馬。轉眼之間,把熄滅的十三根火把又點了起來。然后策馬轉回,丟下木棍,彎弓搭箭,人馬快速游走一輪,輕松松完成了與蘇啜附離同樣的動作。

  “理當同飲,理當同飲!”阿史那卻禺心里暗暗吃驚,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不到萬人的一個小部落聯盟,居然出了三個神箭手。這支人馬的真正實力絕對不能用人數來衡量。索頭奚人在人家的草場上還敢主動挑釁,看來真是死有余辜了。

  “慢來,慢來,等等我必識侯曲利!”又一個壯漢從火堆旁跳起來,策馬去點火把。轉眼間,火把再度熄滅,侯曲利丟下角弓,晃晃悠悠地走向阿史那卻禺。

  黑夜中射滅跳動的火焰,遠比光天化日下射中靶子的難度大。草原上最重英雄,接連看了三次神奇射擊,宴會的氣氛一下子被推向了高潮。阿史那卻禺帶頭叫好,舉起酒碗與壯士共飲。嘴唇還沒碰到碗邊,卻又聽見有人高喊,“貴客再等一等,蘇啜阿思藍還沒獻藝呢!”

  “阿思藍!阿思藍”無數少女拍手高呼。蘇啜阿思藍飛身上馬,擺了個騎兵突擊的姿勢,拎著一條著了火的木棍從黑夜中跑過。火龍在黑夜中起起伏伏,遠方立刻被點亮了十余顆星星。

  “那是十三支火把!”阿思藍策馬回轉,帶著幾分酒意沖著眾人喊道。從馬鞍后解下箭袋,數出十二支羽箭,借著火光讓大伙看清楚了,然后把其余的羽箭全倒在了地上。

  “十二支箭,他要用十二支箭射十三支火把!”幾個少女拍著手叫道,一邊叫,一邊羨慕地看向坐在篝火旁養神的帕黛。阿思藍的妻子帕黛回以幸福的微笑,仿佛早已習慣了丈夫如此被人仰慕。

  阿思藍撥轉馬頭,在戰馬起步的瞬間,把第一支箭射了出去。“嗖!”遠處一支火把應聲而滅,只剩下十二支火把在黑夜中瑟縮。

  “嗖!”“嗖!”阿思藍在戰馬前沖,側轉,橫奔,斜走幾個瞬間將羽箭一一射出,無論戰馬如何動作,他的動作毫不停滯。

  這已經高出眾人不止一儔了,馬上射箭,人的動作和馬的步伐要配合如一才行。常人射箭,絕對不敢在戰馬變換方向時松弦。歡呼聲一下子被壓了下去,眾人屏住呼吸,看著遠處的火把一一墜入黑暗。

  “還有兩支,阿思藍手中還有一支箭!”一個少女擔心地尖叫。

  剎那間萬籟俱寂,只有細碎如鼓的馬蹄聲由近而遠,突然,馬蹄聲猛地一滯,緊跟著,最遠處那根火把橫著歪了歪,熄滅。一點寒星在火把熄滅的剎那間迸射出來,直直地砸在另一只火把的正中央。

  “砰!”最后一支火把被灼熱的箭尖射了個四分五裂,幾點火花流星般跳起來,緩緩消失于黑暗中。

  “吱,吱,吱!”數聲秋蟲的鳴唱從遠方傳來,特意為墜落的流星配上的一曲尾韻。

  “好!”山崩地裂般的叫好聲轟然而起,主人,客人,不同民族的壯士拼命地拍打著巴掌,毫不吝嗇地將最高贊譽給予策馬歸來的獻藝者。

  “為如此神射干了這碗!”阿史那卻禺大聲提議。眾人齊聲響應,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喝罷,阿史那卻禺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舉到阿思藍面前,大聲說道:“壯士,今天我的屬下驚了您的妻子,我以此酒向你賠罪!”

  “不敢,不敢,您是蘇啜部的貴客,再說,帕黛,帕黛她也沒受什么傷!”阿思藍敢緊側身閃避,拒絕接受客人的道歉。

  “您的屬下不知道帕黛懷有身孕,況且,那雕不已經被附離射下來了么?”蘇啜附離笑著替雙方打圓場。訓練一只可用于行軍作戰的黑雕出來相當不易,外來的附離射死了人家的寶貝,已經大大得罪了突厥王庭。如今人家不再追究,蘇啜部應該知道感恩。若是再對黑雕驚嚇到帕黛一事念念不忘,就有些不知道好歹了。

  “如此,咱們就算揭過,今后誰都不準再記得!”阿史那卻禺笑了笑,說道。

  “揭過,揭過,一場誤會而已。”舍脫沙哥的眼睛轉了轉,笑著附和。在舉碗的剎那,他眼角的余光看見了卿卿我我的李旭和陶闊脫絲,心中不由發出了一聲輕嘆,淡淡的陰云浮現在眼角。

  “您的妻子即將給你生下一個男孩,還是女孩?”阿史那卻禺飲了一口酒,信口問道。

  “應該是個能挽弓上陣的,額托長老特地給看過了!”阿思藍非常開心地回答。霫人推測胎兒男女,自有一種辦法。額托長老替人治病十治五死,替人相看胎兒男女,十中卻能看準八、九。這個孩子是附離圣狼來的那天受孕的,將來生出來一定能受到圣狼的幾分庇佑。

  “我妻子也懷孕了,估計會給我生個女兒!”阿史那卻禺帶著幾分醉意,扳著阿思藍的肩膀說道。

  “恭喜卻禺大人!”長老們一同站了起來,舉碗向客人道賀。

  阿史那卻禺把酒碗向征性地兜了一個圈,笑了笑,不肯先飲。而是繼續對阿思藍說道:“如果生一個女兒,就嫁給你兒子如何?”

  阿思藍手中的酒碗晃了晃,全身醉意盡消。與突厥王族聯姻,近百年來霫族中還沒任何人家有如此福分。他把求助的眼神看向部落中最智慧的額托長老,卻看見額托長老的手顫抖著,半碗酒在錦袍上瀝瀝而下。

  “怎么,難道卻禺和你做不得好兄弟么?”卻禺見阿思藍半晌不答,佯裝生氣地問道。

  “當然,當然做得。只是,只是,阿思藍有些,有些…”阿思藍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合適詞匯。他在蘇啜部算得上一個上層人物,卻遠沒有西爾族長的血脈高貴。如果與阿史那卻禺聯了姻,將來…

  阿史那卻禺何等老練人物,略一沉吟,已經知道了問題關鍵。拍了拍阿思藍肩膀,笑著說道:“我叫卻禺,你叫阿思藍。你是個英雄,將來兒子肯定能保護好我的女兒。我妻子是突厥族中有名的一朵花,生下來的女兒也不會辱沒你的兒子。咱們兩家聯姻,與阿史那家族和蘇啜部無關!”

  “如此,多謝卻禺兄弟厚愛!”阿思藍笑著舉起酒碗,重重地碰在卻禺手中的酒碗上。

  “干!”卻禺豪情萬丈地喊道,仰起脖頸,將碗中馬奶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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