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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醉鄉 (四 上)

  第四章醉鄉(四上)

  沿著李旭等人留在雪地上的足跡緊追不舍的奚族斥候突然發現腳下足跡大亂,仔細分辯后,判斷出至少曾經有五百余匹戰馬在雪原上出現,不敢怠慢,立刻返身回撤,把對方早有準備的消息報告給了本族大軍。

  領軍的奚族埃斤俟利弗聽了匯報,知道偷襲的消息已經走漏。連忙調整策略,命令麾下騎兵放慢速度,緩緩而行。一邊繼續向蘇啜部的駐地迫近,一邊修養馬力,隨時準備與前來迎擊的諸霫聯軍決一死戰。

  任何游牧民族的部落營地都沒有城墻,所以任何部族不會死守營寨。眼下奚族大軍人數多達五千之眾,而諸霫聯軍剛剛開始整訓,兵馬尚不足三千。眾寡如此懸殊,即便偷襲不成,索頭奚人也沒有戰敗的道理。因此,俟利弗準備通過一場正面決戰徹底摧毀諸霫部落的抵抗之心,把月牙湖附近的草原一舉奪下來。這一帶氣候雖然寒冷,水草豐美程度卻一點也不亞于索頭水畔。相信經過幾年的修整,部落會慢慢從被突厥人驅逐的損失中恢復過元氣來。

  至于最早逃回的六個斥候們所匯報的關于對方刀馬精湛,射藝嫻熟的話,俟利弗認為那都是膽小者的推脫之詞。打了敗仗的人都會給自己找一個動聽的借口,仿佛把敵人說得越勇敢,他們自己的責任就越小。所以俟力弗只聽了一半,就揮揮手命人把逃兵拖了下去。眼下部族正缺糧,這種廢物養來沒用,不如扔到雪地里凍死了事。

  諸霫聯軍的反應卻出乎了俟力弗的預料,明知道奚族遠道而來,他們卻沒有出寨迎擊。而是把駐扎在營寨外圍各部青壯全都撤回了寨內,并在寨墻外一百五十步左右點起了近百個柴堆,仿佛在以篝火歡迎偷襲者的到來。

  在俟力弗的默許下,十余名騎兵沖到火堆下挑釁,立刻被營寨內飛來的強弩射穿了身體。又粗又長的強弩去勢不衰,射中了騎兵后,還挑著他的身體飛出了十余步。受傷的騎兵在弩桿上掙扎,呼號,就是沒有力氣把自己拔下來。他的伙伴心中不忍,遠遠的用弓箭補了幾箭,才徹底結束了他的痛苦。

  俟力弗見識了對方的強弩之威后,自覺承受不起強攻營寨的損失,只好以“夜里發動攻擊,敵暗我明”的理由把隊伍帶到了五里之外扎營修整。天寒地凍,雪野中哪里打得下木樁?直折騰了一個多時辰,士兵們才鉆入了勉強對付起來的帳篷內。還沒等他們被夜風凍得發麻的身體暖和幾分,遠處突然間號角大作,一條長長的火龍徑直撲營帳。

  奚族士兵大驚,趕緊提起兵器迎戰。打著火把的敵軍沖到了距行營二百余步的位置,突然又停住了腳步。吶喊著地放了一陣子箭,轉身撤了回去。俟力弗又氣又笑,氣得是諸霫聯軍如此戰斗力,居然還想來反抄自己的營寨。笑得是對方既然戰斗力低下,明日之戰,肯定勝得輕而易舉。

  如此一想,他心情大樂。命令麾下將士抓緊時間休息,明日太陽升起后,立刻蕩平諸霫部落。士兵們歡呼著入帳,身體下的皮墊子還沒等捂熱乎。外邊馬蹄聲大做,夜幕中,不知有多少騎兵前來劫營。

  奚族士兵爬出帳篷,彎弓相待。來襲的騎兵遠遠地兜了半個圈子,射了一陣子冷箭,再度遠遁。俟力弗大怒,命令麾下將士不要入睡,準備好戰馬、弓箭,待敵軍再度來騷擾時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將士們在寒風中眼巴巴苦捱了半個時辰,諸霫聯軍卻再不肯來。

  如是折騰了小半夜,直到天邊露出了粉紅色的朝霞,奚族將士才沉沉睡去。正在睡夢中想著自己的故鄉那條奔騰不息的大河和豐美的草場時,營帳外又傳來了低沉的馬蹄聲。

  “又來騷擾,有完沒完!”俟力弗迷迷糊糊地想道。部落之間的戰爭憑得是彼此的實力,像他這樣遠道奔襲已經是兵行奇著。而半夜反復騷擾,不讓對方睡覺的行為,則純屬是奇著之外的損著了。

  他翻了個身子不想起來,眼下是渾身筋骨正軟的時候,爬起來實在費力氣。況且諸霫聯軍只是騷擾,根本不會與自己認真交戰。想著,想著,俟力弗的神智就有些迷糊,突然,一股冷風吹進了他的脖子。

  “誰!”俟力弗怒喝。奚人雖然規矩隨便,不報而闖入埃斤(首領)的帳篷,也是百鞭之罪。

  “報大埃斤,霫人攻入行營了!”一個滿臉是血的小箭(十人長)拄著彎刀哭喊。身子搖搖晃晃,隨時可能倒下去。

  “胡說!”俟力弗大聲反駁,頭腦瞬間清醒。耳畔傳來的馬蹄聲低沉輕緩,即便是敵軍來襲,距離也應該在五百步之外,百步以內馬蹄落地根本不可能是這種聲音。

  一根長羽代替了小箭的分辯,冷冰冰的寒鋒透過牛皮帳,斜斜地插到了俟力弗面前。

  “敵襲!”俟力弗翻身跳了起來,提著彎刀沖出了帳篷。

  昨夜臨時搭起的行營內到處都是喊殺聲,鎧甲邊緣鑲嵌著棕紅色黃羊皮的霫族武士在晨光下顯得英姿颯爽。他們提著彎刀,策動戰馬,趕羊一樣將人數三倍與自己的奚族士兵趕得四處亂竄。

  “穩住,穩住!反身迎戰!”俟力弗接連砍翻了幾個四下亂奔的本族亂兵,試圖穩住局勢。但這個想法顯然過于一廂情愿,剛剛從沉睡中被驚醒的士兵們身體酸軟得連彎刀都舉不起來,勉強迎住對方戰馬,只是湊上去送死而已,根本起不到任何遲滯對方的作用。

  俟力弗看見一個頭戴鐵冠,手持木制長矛的少年將領在前方不遠處縱橫。那少年身邊還陪著一個手舞彎刀,渾身上下破綻百出,卻招招拼命的娃娃兵。兩個人年齡雖然小,攻擊力卻大得驚人,馬頭所指,本族士兵立刻如被開水潑了的雪一樣崩潰。

  護衛在少年周圍的諸霫蠻人立刻跟上,不斷將持矛少年制造的混亂增大。有奚族弓箭手欲從側翼偷襲兩個少年,放出的羽箭卻紛紛被諸霫護衛用皮盾格擋在半途中。那些諸霫武士極其勇悍,竟然寧可拼著自己受傷,也不肯讓兩個少年被羽箭擦去半根寒毛。

  前來沖營的諸霫聯軍只有一千五百多人,造成的殺傷卻慘不忍睹。很多奚族士兵還在睡夢中,就稀里糊涂地被砍死在帳篷之內。更多的奚族士兵在奔跑中被彎刀砍翻,鮮血如噴泉般從被割裂的傷口處噴起老高,冒著熱氣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連續幾日的雪中行軍,又被敵方戲弄了大半夜,人困馬乏。在清晨人體最疲勞時刻,奚族士兵如待宰的羔羊般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徐大眼手執一桿臨時改裝出來的長矛,往來沖殺,如入無人之境。木桿硬矛雖然沒他侵浸多年的馬槊用起來順手,在他手中也霫人用的彎刀殺傷力大。擋在他面前的奚族將領根本支撐不下一合,往往是雙方剛一照面,彎刀就被徐大眼用矛尖挑開,緊接著徐大眼手中的長矛就像毒蛇一樣,刺進了他們的喉嚨。

  幾個奚族將領試圖從李旭所在位置突破,對徐大眼進行圍攻。有著多年戰斗經驗的他們能看出來,諸霫的攻擊隊列以徐大眼等人為箭頭,而李旭就是這支利箭上的唯一破綻。只有把這支箭頭打折了,自己方的埃斤才能有機會收攏殘兵。否則,五千弟兄必然尸骨無存。

  大部分人沒等沖到李旭近前,就被阿思藍用羽箭放倒在半路上。個別與李旭交手者,要么被其一命換一命的打法逼得手忙腳亂,要么被徐大眼抽冷子掃過來的一矛砸下馬背。無論面臨哪一種情況,李旭身邊的霫族武士不會給敵手第二次機會,沖上來用彎刀將他們紛紛砍翻。

  “不要戀戰,找其中軍”徐大眼邊沖,邊向眾人吩咐。

  劫營的最佳戰果是殺掉或殺傷敵軍的主將。只要將對方的指揮中心砸個稀巴爛,再強悍的軍隊都會失去戰斗力。況且來自索頭河畔的奚人本來就與強悍無緣,如果他們真的有勇氣,絕對不會輕而易舉地被突厥人從自己的家園趕走。

  “奚人的主將喜歡身穿黑色水貂皮,皮毛越華麗的,級別越高!”阿思藍抬手放出一箭,將遠處正組織抵抗的一個奚人將領射翻,側過頭來沖著徐大眼提醒。

  草原民族內部各階層的等級不像中原那樣森嚴,很多貴族和普通牧民之間的裝束沒什么差別。這個習慣也延續到了軍旅之中,幾乎所有的奚人將士都是一身黑色皮衣。乍一眼看上去,非他們本部族的人根本分不清楚誰的級別高,誰的級別低。

  如此一來,徐大眼戰術效果大打折扣。先后引軍沖散了很多股奚人倉卒組織起來的抵抗隊伍,他也沒發現奚族首領的營帳所在。

  “那里有桿羊毛大纛!”在隊伍正中央負責調度全局的蘇啜西爾大聲喊道。這一戰對蘇啜部來說已經是破釜沉舟,勝則生,敗則死。當得知奚人部落發覺了諸霫聯軍對付他們的意圖,興大軍前來問罪的消息后,很多臨近部族的長老立刻后悔他們聽信了蘇啜西爾的“蠱惑”,讓自己的族人前來送死的行為。個別意志不堅定的族長甚至發出了“謀劃敗露,此戰必敗”的哀嘆,試圖把自己的族人先行撤走。虧了徐大眼用狠話把眾長老擠兌住,而阿思藍在一旁也用李旭活活咬死了一個對手,嚇跑了六個對手的事實,力證圣狼已經開始顯示力量。

  “我們六個人,可以戰他們二十一個。如今我們有近三千人,敵人來一萬兵馬又有何懼!”徐大眼著急時,張口就是一串漢語。

  他的話被娥茹翻譯成了突厥語后,意思就變成了,“六個蘇啜部的勇士面對二十一個奚人斥候毫無懼色,同是白天鵝的子孫,其他部落的勇士就都是沒膽的野鴨子么?”

  各部落長老被“徐大眼的話”問得無地自容,只好勉強同意了讓蘇啜西爾率軍一戰。若是第一戰勝,他們則將所有指揮權交給西爾族長。如果第一戰失利,各部將士則撤回各自營地保護自己的族人,同時蘇啜西爾自行去執失部認罪。請霫人的名義大汗執失拔派信使給突厥部阿史那家族,由他們出面來主持公道。

  “不想分牛羊和牧奴的,盡管留在營寨中。想讓敵人見證白天鵝子孫勇敢的,隨我出戰!”蘇啜西爾在徐大眼的授意下,說出了這樣一番話,然后著手整頓隊伍。

  愿意隨同他出戰的勇士有兩千二百余人,蘇啜西爾將他們去蕪存精,挑選出一千五百人,按照平日的訓練方式,組成了十五個百人隊。然后按照徐大眼的計策,讓這一千五百人早早休息,把騷擾敵軍的工作交給了淘汰下來的七百余體力稍弱一些的武士。

  徐大眼通過娥茹的翻譯告訴七個負責騷擾敵軍的百人隊,不要他們出戰,并非看不起他們的戰斗力,而是為了此戰的最終勝利,必須有人做出犧牲。騷擾敵軍是最危險最勞累的任務,一旦敵軍出營反擊,他們就立刻由騷擾變成死戰,達不到讓敵軍疲憊的效果絕不準后撤。

  武士們被他說得渾身熱血沸騰,恨不得個個戰死在敵軍面前。所以兩次騷擾性進攻都攻到了奚人的營寨邊上,給敵人的感覺真的如同千軍萬馬來劫營一般。

  所有人的努力都沒有白費,拂曉時分,諸霫聯軍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奚人埃斤的羊毛大纛就在前方不遠處,而在大纛下咆哮不止的一個身穿黑色水貂皮大衣的,肯定就是他們的族長。蘇啜西爾的喊聲被武士們接力傳到了隊首,徐大眼立刻策馬持矛,風一般向羊毛大纛卷來。

  “頂住!”俟力弗大叫,聽見自己的嗓音已經變了調。此刻他已經不奢求自己能反敗為勝了,只希望士兵們能將那個持矛的年青人擋住,以便自己調整戰術。

  無數奚族士兵向中軍涌來,一個個前仆后繼,用血肉之軀硬扛徐大眼的長矛。他們的忠勇舉動收到了一些成效,在距離羊毛大纛約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徐大眼的戰馬被尸山擋住。李旭和阿思藍等人揮刀亂剁,殺得血肉橫飛,就是無法砍出一條通道靠近對方主帥。

  得到機會的俟力弗大埃斤立刻調整了戰術,趁著前方的亂做一團的功夫,他跳上自己的寶馬,提起自己的寶刀,掉頭就逃。

  無數奚族將士放棄對手,跟在俟力弗的戰馬后狼狽逃竄。

  血肉搭建成的人墻轟然倒塌,李旭沖上前,一刀砍翻了奚人的羊毛大纛。

  “附離!”四下喝彩聲有如雷動。

  少年人持刀肅立,滿是鮮血的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酒徒注:埃斤,奚、霫等部族對首領的稱呼,見于《新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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