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蕊微愕,隨后低聲應了聲“是”,膝行上前。
她性格上有許多缺陷,卻是出身名門,知禮合儀,便是膝行的卑伏姿態,也都可以用一定的法規遮掩,顯出幾分虔誠儀態,不傷她的氣質美貌。
真論美色,其實她更在寶蘊之上,只不過目前,法壇上的余慈并不關注這個,在其膝行之時,余慈便深吸一口氣,顯化出來的身軀驀地膨脹,竟化為四丈巨身,巍然如山,身外毫光大放,令人難以直視。
幽蕊已到法壇階前,見此低呼一聲,懾于威嚴神通,自覺五體投地,便在她額頭觸在承啟天有如實質的云紋地面上時,一只長臂巨手,從法壇正中探出,遮云蔽日,形成一片陰影,將她覆在其中。
幽蕊顯化的真靈之軀,最是掩不住心意,當下瑟瑟抖,只以為是哪知觸怒這位高人,哪知巨手以如山之勢落下,卻如鴻毛之輕,虛落在她頭頂。
對幽蕊的反應,余慈十分滿意,他所用的這些都是神棍一流的惑心小術,也就是在特殊時段、對特殊人群才有效用,只能惑人一時,他也是為了給幽蕊這心思不定之人,加深印象,施以威懾,下面,還要給一些好處。
追復生魂定星咒、延生度厄本星咒、太陰役禁厲鬼術三道符箓,扭合成一條玄奧的脈絡,打入幽蕊神魂深層。
余慈傳下的不是符箓本身,而是符箓貫通之后的神通,故而三道符箓不能單獨運使,唯其神通,與靈巫之身結合,有貫通天地幽冥,洞徹生死玄機之能,這一點在靈巫張老的尸身上,就有體現,拿給幽蕊當好處,也算恰如其分。
當然,對幽蕊這樣私心極重之人,一次把好處給完,很不聰明,所以,余慈留下了代表此一符法脈絡中最精粹的“北斗劾魂注死術”,也暫時留下了更適合幽蕊的另一樣東西:
靈巫張老的記憶經驗。
扣下前者,是使那一脈符法神通暫不能成形,扣下后者,則還有暫未梳理清楚的隱患。饒是如此,對幽蕊來說,已經是極大的驚喜了,神秘高人仍未明言對她的計劃表示支持,可可這動作,其含義已是最清楚不過。
給她壓力,又給她希冀的巨手終于挪開,幽蕊便似在此瞬間,得了新生。
若非真靈之身無淚,她幾乎要喜極而泣,當下只能舉手過頂,以巫禮重又拜下:“主上厚恩,婢子必結草銜環,舍身以報”
對此,余慈不置可否。
幽蕊又叩了幾個頭,真靈之身才出了承啟天,她一定不知道余慈是怎么想的,當然,她也絕沒有剛才所賭咒誓的那么真誠。
余慈看著她離開,心里則在盤算,妙相一直在要求幽蕊進入靈巫之途,卻一直沒有成功,不管她是什么打算,余慈這邊做成了,也等于是給了妙相一個人情,日后甚至還能要求幽蕊配合妙相行事,也算是一箭雙雕。
幽蕊之事,只能說是一個意外,近期內,余慈也不準備太上心,他現在的全付精力,還是放在陸素華、柳觀、碧落天宮這一串事情上。
有柳觀的威脅,以影鬼之能,也不敢說全身而退,對碧落天宮的探查暫時中止了,可是搜索陸素華一事,始終在進行。
可惜那一位的行事,高調的時候堪稱舉世矚目,低調的時候卻比幽魂還要隱秘,影鬼連續幾日巡游,都一無所獲,余慈研究玄靈尺和那碧落天宮,也屢次在那華文煥彩之前,敗下陣來,就是影鬼,也難以解析其中奧妙,
只知這一手,應該部分源自于魔門手段,但又專門形成了克制之力,從魔門這一路解析,必然要走入死胡同的。
這與陸青所說,無量虛空神主意欲“自立門戶”之說,相當契合。
余慈幾乎要忍不住向陸青求教了,可在這時,幽蕊那邊卻意外有了突破。
自從得了余慈肯,幽蕊可說是干勁十足,據幽蕊整合的“眼線”信息,三家坊中,確實在招待一位遠方來客,只不過,那并不是貴為劫法宗師的柳觀,而是一名頗為英俊的年輕人。
那人大約是還丹修為,在北荒算是高手,但在三家坊,也不算什么,可是自賀大先生以下,對他都十分客氣。
幽蕊做事兒也算周全,將那個年輕人的影像一地送上。余慈乍看便覺得眼熟,一時半會兒卻又想不起來,還要重新梳理隱識記憶,一番忙碌,總算是找到了源頭:
“…故人哪”
匡言啟端坐在蜥車中,瞑目養神。
半封閉的巨大車廂空間,布置豪奢,軟榻熏香,角落還半跪著一位美婢,前面駕車的,則是一位還丹高手,而在車廂兩側,同樣有人衛護。
三家坊是把他高高供奉起來的,這就是他的待遇——苦盡甘來,不外如是 當年,他帶著寶物消息,按照影傀儡的指點,從中西部的斷界山脈,跨越億萬里長途,千辛萬苦,到了北海邊魔門東支基業所在。
險死還生也不必說了,讓他狂喜的是,柳觀此人,腦子雖有點兒問題,但也算重信守諾,真收了他做弟子。
柳觀在魔門東支,地位之高,僅在宗主鬼鈴子之下,又因半生瘋癲,不容于世,以前收的弟子,也早已經死得死,散得散,如此倒讓他成為座下唯一弟子,一躍成為魔門東支里,身份輩分最尊的數人之一。
在魔門,輩分什么都是虛的,歸根結底,要由修為說話。他的的修為還差些,但有一位大劫法宗師指點,進步也是飛快。原本的修行,盡都轉化成魔功,且修煉的是柳觀賴以成名的“影虛空”之法,尋常還丹修士,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外放在北荒,已經足夠支撐他的地位了。
在前面近三十年蹉跎之后,他的野心、他的期待,正步入正軌。
這次到北荒來,受到三家坊謙恭周到的招待,便是與當年金煥也差堪仿佛的高手,也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更讓他堅信,他的辛苦有了價值,他的路徑無比正確。
如今,他要更進一層,這也是他萬里迢迢,趕到北荒來的目的。
前方,三連塢堡在望。
享受著貴賓待遇,但匡言啟從來沒有忘記身負的任務——他的師尊都在外面游蕩,他若真沉迷其中,便是主動尋死了。這半個多月的時間,他已經往來于豐都城和上方的三連塢堡七八趟之多,不斷熟悉情況,調整方向。
去年那個震動北荒的“種魔”事件,來得突然,其影響也消失得很快。
但所謂的“消失”,僅僅是表面現象,在有心人那里,事件還在不斷酵,對嫌疑人的追索,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匡言啟名義上就是魔門東支派來,過問該事件的使者。
在其他人看來,魔門東支是對那個肆無忌憚,灑播魔種的魔頭感興趣,招攬也好,清除也罷,都是奔著人來的。
可作為當事人,匡言啟非常明白,他是沖著“寶物”來的。
魔門東支非常懷疑,造成此一事件的根源,就是當年在魔門大亂中,傳言被陸沉毀掉的魔門祭品,照神銅鑒。
此寶的消息,由匡言啟從絕壁城攜來,只在魔門東支有限幾個高層之間流傳。刻意低調處理,也是怕一旦走露風聲,魔門各分支,又要再起動蕩。
也因為如此,魔門東支對此一事件,外松內緊,表面上沒有任何大佬關注,但一直命令三家坊這地頭蛇明察暗訪,等到一年后風頭過去,干脆就派了匡言啟這知情人過來,加以督促。
但坦白說,事情進展不太順利。
事件主要生在三連塢堡,那里人員流動頻繁,去年的當事人,今年已經遍布北荒,給調查帶來不小的麻煩。匡言啟到來之初,就將篩選的方向和條件提出來,但直至今日,也沒有什么突破性的進展。
不過,不久前柳觀那邊,傳來一個新消息,似乎又是一條線索…
剛進了三連塢堡,堡主蔣望便親來拜會,并且送來了請帖,道是前幾日去南邊辦事的賀三爺剛剛回來,專門設宴,請他務必賞光。
連續多日沒有結果,匡言啟也有些厭了,聽是賀三爺招待,他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
賀三爺其人,外表粗魯,其實很是識情知趣,知道匡言啟有事務在身,并沒有太過鋪張,只是準備了四個精致茶點,一道滋補益氣的藥膳,幾瓶好灑,便在蔣望所居的園林中,說話聊天,蔣望在下陪著。
兩人話語投機,喝得微醺,賀三爺也就拿出了一貫的性子,叫起了“老弟”:
“匡老弟這段時日著實是辛苦了,說來俺們這邊也是慚愧,沒能幫得上什么忙,在柳長老面前,都不知道該怎么護著這張臉皮…”
匡言啟一直在想著柳觀所說之事,既然賀三爺主動說起,他正好接上:
“此事漫無頭緒,本就艱難,師尊心中自有分寸,三爺勿憂。倒是師尊那邊,見了一條線索。他老人家神游之時,偶遇一個域外天魔,可對方竟能施展符法,路數詭異,他老人明鑒其根底,說是‘諸天飛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