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戰抹了抹嘴角上的粘稠的血,對著不遠處正在看著他的趙大咧嘴笑了笑,牙齒上都是血絲,白色和紅色夾雜在一起,為何那般的猙獰?
因為,他剛剛咬死了一個契丹武士。
從契丹人對滄州發動了強攻到現在,僅僅過去了兩個多時辰,守城的五千漢軍士兵還剩下不足一千人,而城下,則堆積著超過一萬具契丹人的尸體。趙大讓滄州的郡兵做預備隊而讓漢軍士兵頂在城頭上,卓青戰知道這是漢王殿下的命令,所以,他的心里有一股火在燃燒,不是怒火,而是沸騰的血液。
漢王殿下是不想讓那三千多名郡兵們全部戰死,但是卓青戰卻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漢軍兄弟們一個接著一個的倒下去。他知道戰爭到了這個時候必須留下預備隊頂住敵人的洗一次狂攻,但是他自己卻不能縮在漢軍兄弟們的身后畏縮著顫抖。哪怕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讀書人,是一個從來沒有殺過人的書生。
當他意氣用事的沖上城頭的時候,剛好看到一名爬上城墻的契丹武士揮刀砍向趙大的后背。他嗷的叫了一聲,一股獸性從他的血液里強勢的鉆了出來,瞬間占據了他的整個身心,他大吼著沖上去用肩膀將那名契丹武士撞到在地。他騎在那名契丹武士身上瘋狂的砸著,打著,拳頭上都是血。但是他很快就被那名契丹武士從身上掀翻下來,然后被彎刀的刀柄砸中了鼻梁,神情一陣恍惚。
然后,他看到了那名契丹武士舉起彎刀朝著自己刺下,求生的本能讓他的潛力最大限度的發揮出來。他猛地一翻身,將那名契丹武士推到。然后撲上去搶奪那柄彎刀,他的力氣不如契丹武士大,漸漸的又開始被敵人占據了上風,這個時候,也不知道為什么,卓青戰竟然沒有一絲猶豫,一口咬在那名契丹武士的咽喉上。
當他吐掉嘴里的一大塊血肉的時候,那名契丹武士已經咽了氣。或許他一直到死都不會明白,為什么這樣一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漢人會爆發出這樣的野蠻力量。
能咬死人的人,還是人嗎?
是的,他只是一個不想死的人,一個不想被外敵殺死的,不想被野蠻的敵人將家鄉破壞了的人。但是從這一刻開始,他的人生軌跡已經開始轉變。趙大伸出手,將卓青戰從地上拉起來。
他黑色的監察院制服上都是血,他手里的橫刀已經砍出了缺口,他的手在微微的顫抖著,他的力氣幾乎已經耗盡,但是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畏懼,甚至還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淡淡的笑容。
為什么這種笑容如此熟悉?
卓青戰努力的想了想,于是恍然。
那是自信的笑容,他在漢王殿下的臉上總是能看到那種淡淡的自信的笑。漢王是自信的,所以他手下的每一個人都是自信的。
“干得不錯,破敵都不如你。”
趙大看了一眼城外第四次退回去的人潮,喘了口氣說道。
“破敵?是誰?”
卓青戰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問完了這句話之后他感覺胃里一陣痙攣,翻江倒海一般的難以忍受,一張嘴吐了起來。一直到胃里已經沒有了一點東西,蹲在了地上的他身子佝僂著顫抖著,臉色慘白如紙。
趙大從身邊的監察院護衛手里接過水袋遞給卓青戰:“破敵是王爺養的那只大黑豹,能將人輕而易舉的撕成碎片。你的牙齒不如破敵的尖利,但咬人的勁頭一點也不比破敵小。”
卓青戰喝了一口水,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讀書人動刀動槍的已經有辱斯文,不知道圣賢門下還收不收我這樣的假讀書人。”
卓青戰靠著城墻,四肢沒有一點力氣。
趙大哈哈笑了笑,挨著卓青戰的身子靠著城墻坐下來說道:“有句話說的好啊,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是君子,圣人門下都是君子,所以你還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動口遠比動手犀利的讀書人。”
卓青戰瞥了趙大一眼,發現這個平時看起來冷冰冰的監察院指揮使大人不但陰冷灰暗,而且很可惡。
“血什么味道?”
趙大瞇著眼睛問。
卓青戰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下意識的回想了剛才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剛一想,胃里就又開始抽搐。干嘔了幾口酸水,卓青戰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嘴里嘟嘟囔囔的說著什么,卻不是回答趙大的問題。
“你在說什么?”
趙大問,卓青戰閉著眼喃喃著,依然不理他。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原來這蠢書生竟然在背書!
趙大哈哈大笑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都不是你現在要做的,在修身之前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知道嗎?”
果然,卓青戰睜開眼睛,思索了一會兒問道:“是什么?”
趙大站起來,看著外面正在集結的契丹人的隊伍說道:“活著,哪怕吃人肉喝人血,也要活著。”
城外的契丹人正在準備第五次進攻,兩個萬人隊從黑壓壓的大軍中分了出來,開始朝著滄州城這邊移動。從城墻上看下去,兩個大大的整齊的方陣緩緩著移動,如同兩塊厚重的黑色云朵,壓的人幾乎喘不過來氣。目力夠好的話,能看出那兩個巨大的方陣,是由十個小方陣組成的。而十個小方陣,則是由一百個更小的方陣組成的。
不過這些,在趙大眼里都沒有一點意義。
總之又來了很多敵人,還要接著殺下去。
身后的監察院護衛遞過來一柄嶄新的橫刀,趙大接過來掂量了一下分量,發現稍微有輕。低頭看了看,還抹著牛油的橫刀散發出一種幽暗的色彩,在刀柄上砸著一行小字,大周武德,冠絕天下。
原來是大周的制式橫刀。
趙大從腰畔掏出一柄黑色的小小匕首,在那柄橫刀刻字的位置上戳了兩下,于是,那個周字就再也看不出來了。將橫刀放在城墻上,趙大神色莊重的,肅穆的,在刀身上用那柄鋒利的不像話的匕首刻下了一個字。
“在這里看著,如果登上城頭的契丹人不過百人,就不要動用預備隊。這是今天的第五次進攻了,才晌午而已,誰知道契丹人會不會連續不斷的攻下去。如果到了晚上契丹人還沒有退下去,預備隊不想上也得上了。”
趙大對卓青戰臉色平靜的說道。
卓青戰搖了搖頭道:“到不了晚上的,王爺一定會趕回來。”
趙大饒有興趣的看了卓青戰一眼,不明白這個家伙對王爺的信心,竟然一點也不比自己弱。趙大知道,天黑之前王爺肯定會趕回來的。同時回來的,還會有楊業那數萬大軍。只需從側翼給契丹人施加一些壓力,契丹人就不敢這么明目張膽的攻城了。當然,前提是他們這些人必須活著等到王爺回來。
連發火弩車只剩下了一架,已經裝填了弩箭。狼牙拍還能用的只剩下了三成,石頭和滾木沸油都不多了,最讓人省心的卻是那一鍋鍋臭氣熏天的糞汁,看樣子貨源很充足。趙大不無惡意的想到,由此可見滄州城里的百姓為了家園不失也是貢獻了很大力量的。
想了想,趙大改變主意說道:“調二百名弓箭手上來吧,遠距離的打擊力量太弱了,總不能就那么看著契丹人大模大樣的走到城墻下。”
他說的是實情,漢軍的弓箭手,已經死絕了。
給漢軍的準備時間并不多,契丹人的第五次攻勢異常猛烈的撲了上來。如果從天空中看下來的話,或許看到的景象是一群黑壓壓的螞蟻在啃一塊臟兮兮的面包。
也不知道契丹人是不是心眼被堵上了,還是堅持著自己的驕傲。進攻一直在東門,西門和北門展開,而沒有封死的南門卻一直沒有一兵一卒沖過來。對于契丹人這樣的良好品質,趙大還是不吝贊美的。
真他媽的白癡啊。
他并不知道,自信的,驕傲的耶律極在離開大營之前下達了一條命令,滄州南門不要破壞了,他得勝回來是要從那里進入滄州城的。
城墻上的弓箭手開始射擊,很快就又被城下密集的羽箭壓制的抬不起頭。扛著云梯的契丹武士真的好想螞蟻一樣,餓瘋了一樣往城墻上爬。一架一架的云梯被推倒,但是更多的云梯立了起來。很快,第一個爬上城墻的契丹人嗷嗷的叫著,宣告最慘烈的肉搏戰開始。而他,在完成了自己的角色扮演之后被一名漢軍冷冷的刀鋒砍下了腦袋。
趙大回身看了看,身邊的監察院護衛已經只剩下十來個人了。
他笑了笑:“走,跟我去殺人。”
那些監察衛點了點頭,舉起刀:“殺光他們。”
不激動,不恐懼,平靜的好像沒有感情。
他們沒有感情嗎?
沒有感情,何必站在城頭上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