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深也知道自己說話有些唐突,只是他忍了許久,實在按捺不住,況且他覺得自己也不是有什么壞心,不過就是道個歉,賠個禮,同時試探一下顧文怡的想法罷了,他還是通過顧文怡的夫婿去做的,自然不必擔心會壞了她的名聲。
柳東行卻又是另一個想法。
他知道這位少年國公對自家妻子曾有過愛慕之心,甚至還為此暗中使手段將自己送上戰場,好壞了這樁姻緣,若不是妻子文怡一心一意,堅持要在他出征前嫁給自己,只怕對方還不肯死心。不過他現在夫妻恩愛,仕途順利,朱景深卻相反地如履薄冰,幾乎要到絕境了,雖然僥幸逃出生天,但從方才兩人間的對話可以看出,對方已經懂事了許多,不再是當初那個莽撞胡鬧的少年了,既如此,他又何必跟小孩子計較呢?
然而朱景深的請求卻讓他再度引起了警惕:莫非這廝還不肯死心?
柳東行就這樣看著朱景深,看得后者身上發冷,心中打鼓,開始自問:“莫非我這話說錯了?”可話既然已經說出了口,再遮掩倒顯得心虛了。朱景深自問并無歹意,索性心一橫:“我是真的知錯了,以前…仗著宮里皇上、太子仁慈,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寵愛,行事無所拘束,事事都由得自己的性子來,不知闖了多少禍,連累了多少無辜之人。如今回過頭想想,便忍不住冒一身冷汗。當初尊夫人見我受傷,憐我孤苦,曾有贈藥送食之恩,我卻不知好歹,戲弄于她,也…也對將軍有所不敬。尊夫人心地良善,不與我計較,見我舊仆蒙難,還愿意伸出援手。我聽說這事后,實在是慚愧不已。若不能親口對尊夫人說一句對不住,我心下難安。只是尊夫人出身名門,恪守婦道,若我貿然上門拜見,只怕會引來不知情的外人揣測非議,那豈不是害了她?故而請求將軍代為轉達,還請將軍明了我心,千萬別有誤會才是。”
柳東行自然不會誤會,他深知文怡真心,只是有些拿不準朱景深的用意,便慢慢地道:“國公爺言重了,昔日之事,我曾聽拙荊提起過,不過是件小事罷了,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雇用王府舊仆,也不過是巧合,因陳四等人與一個姓秦的王府婢女相熟,而這婢女小時候曾在拙荊娘家莊子上住過幾年,與拙荊早就相識,她不忍見陳四等人流落街頭,請拙荊代為照應,拙荊便答應了,當時其實并沒有…”他看了看朱景深,“并沒有想得太多。”事實上根本就沒想起過對方!
朱景深臉色有些蒼白,訕訕地露出一個勉強地笑:“原來如此…我也聽陳四家的說過,只是…幫了就是幫了,無論尊夫人是應何人所請出手,總是幫了我的舊仆,我理當向她致謝的。”
柳東行微微笑了笑:“國公爺言重,末將回家后會將國公爺的話轉達給拙荊的。國公爺也不必將這等小事放在心上。朝廷對國公爺寄望甚深,國公爺想必會非常忙碌吧?”
朱景深的臉色更蒼白了,他開始意識到,柳東行并不樂意他再與自己的妻子有所接觸,最好連話都不要傳。他心里有些難受,卻又不敢多說什么,只能低頭輕咳幾聲:“是…是啊,確實會很忙,千頭萬緒的…”頓了頓,“許多老家人都心下不安,為前途擔憂,我既要安撫他們,又要安排他們的出路,確實很忙。只怕…未必有時間登門拜訪將軍,還請將軍勿怪我失禮。”
“怎么會呢?”柳東行繼續微笑,“國公爺是在為朝廷分憂,末將又怎會如此不知好歹?”
“那就好…”朱景深的頭垂得越來越低,忽然想起一件事,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帶著幾分討好,“那個…姓秦的丫頭,如今在京城國公府里侍候我那庶出的小兄弟呢,圣上說我小兄弟年紀老大卻不明事理,要他在家好生讀幾年書,還給他派了老師。那丫頭是個又忠心又能干的,這些年真是多虧她照顧我兄弟了,我是不會虧待她的,日后也必然會為她安排一個好前程。”
柳東行從來就沒把秦云妮放在心上過,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文怡聽了這個消息大概會很高興,便放緩了神色:“國公爺寬和仁厚,是那丫頭的福氣。”
朱景深重新打起了精神,笑道:“我雖是個糊涂的,小時候也曾辦了不少錯事,但誰對我好,誰不懷好意,我心里清楚著呢,對我好的,我會記她一輩子的恩情,護她一輩子平安喜樂,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絕不會讓人傷害了她。”
柳東行心下一動,視線轉向窗外:“今兒倒是個好天氣,國公爺不出門走走么?您離開康城也有好幾年了,難道不想念家鄉?雖說朝廷有差使讓您回來辦,但是…總有一天是要離開的。”
朱景深神色一黯,勉強笑了笑:“將軍說得是。我是該…珍惜還在這里的日子,把該做的事都做好了,免得回了京城,不好見圣上與太子殿下。”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繼續也無益了。柳東行很快就找了個借口告辭離開,朱景深笑著送他出門,回頭看著寂靜無人的庭院,深深地嘆了口氣。
柳東行正往驛館后面走,他要去找羅明敏,先將自己方才試探到的消息告訴對方,再問問朱景深近日都做了些什么。再怎么說,讓前康王世子回康城安撫王府舊人的主意是他與胡金全合力上奏的,成果如何,與他并非毫無干系。若是真有康王府舊人不知好歹,他自然要好生敲打敲打。
“柳將軍請留步!”
他剛走到半路,便聽得有女聲叫喚自己,不由得眉頭一皺,循聲望去,發現是個身穿綠色羅裙的十六七歲丫頭,相貌只是有幾分清秀,個子瘦瘦小小,咋一看上去不大顯眼。
柳東行眉頭又是一皺,穿著這種羅裙的丫環,顯然不是一般人家能使喚的,而康城驛館里眼下只有兩家住客,羅明敏獨自上任,頂多是帶個小廝,丫頭肯定沒有,這丫環不用說也知道是康國公家的了。他剛剛才從康國公那里出來,后者又有什么事么?
那丫頭走上前來,道了個萬福,笑吟吟地道:“請問是康南的柳將軍么?奴婢奉我家夫人之命,前來請將軍借一步說話,有件要事想告知將軍。”
夫人?柳東行從沒聽說過康國公有夫人,心下生疑:“胡說,我是外客,焉能與內眷相見?”一甩袖便要走人。
那丫頭心急,忙道:“是與尊夫人有關的!”
柳東行腳下一頓,回頭厲聲喝斥:“休要胡言亂語!我的夫人如何認得你家的女眷?!”
“將軍過去一聽便知。”那丫頭顫聲道,“夫人說,事關將軍的前程,請將軍移步。”
柳東行心下冷笑,挑了挑眉:“那就帶路吧。”他倒想知道這所謂的夫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倘若于妻子文怡有礙,他可不介意仗勢逼迫朱景深殺人滅口。
他們并未走遠,那丫頭在前頭領路,引他穿過一條夾巷,進了一個偏僻的小側門。柳東行留意到,那小側門是通向后門的,理應有人把守才是,但這時候卻沒有人在,而且門只是輕輕帶上,并未上鎖。丫頭鬼鬼祟祟的,四周張望,好象擔心會被人看見。
柳東行眉頭一挑,仔細記住行走路線,并且迅速觀察環境,確定了最直接的退路。他不擔心這個是圈套,有羅明敏住在這里,還能叫康國公府的人設下圈套陷害自己,羅明敏本身卻一無所知,通政司的兄弟就該自盡謝罪了,而且康國公府沒有理由這么做。
他最后隨那丫頭穿過那扇側門進了一個小院子,看起來似乎有些冷清,院中沒有什么人,只一個穿著同款紫色羅裙的丫頭在門邊守著,見他們來了,頓了頓,便向房中報說:“姨娘,柳將軍到了,請姨娘出來吧。”
柳東行心中一動,朝那丫頭看了兩眼。
門簾掀起,一名宮裝麗人走了出來,手執紈扇,遮擋在面前,在門前臺階上微微彎腰施禮:“柳將軍勿怪,奴家為夫家體面,不敢直面拜見。”
裝模作樣!
柳東行心中冷笑,并未行禮,只是轉身背對麗人,昂起了頭:“姨娘有何指教?本將軍聽著呢!”
夏姨娘見他無禮,心下著惱,咬了咬唇,恨不得轉頭就回屋去,只是想到自己的計劃,方才勉強忍了這口氣,給那穿綠的丫頭使了個眼色,后者連忙退到小院門口守著去了,她又接著給那穿紫的丫頭遞眼色,丫頭猶豫了一下,退到兩丈外的廊下,卻沒走遠。
夏姨娘這方對柳東行道:“柳將軍請恕奴家失禮,實在是關系重大,奴家怕傳揚出去,對將軍名聲有礙,方才行此下策,還望將軍勿怪。”
柳東行開門見山:“姨娘有什么話就說吧,我還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
夏姨娘又是一陣氣惱。她原想請人進屋說話的,誰知那紫瀠丫頭平日機靈,今日不知為何忽然蠢鈍起來,居然讓她出屋與客人說話,也不想想,這光天化日的,院子里又開闊,萬一走漏了風聲,叫旁人聽了去可怎么好?
她瞪了紫瀠一眼,有些扭捏地道:“將軍可否略走近些?奴家所言之事關系重大…”
柳東行抬腳就走:“告辭了!”
“柳將軍留步!”夏姨娘急了,“將軍可知道我們國公爺對尊夫人一往情深?此等丑事若叫外人得知,豈不是連累了將軍清名?”
柳東行停下腳步,猛地回頭看她,眼中射出冷冷的光,良久,方才翹起嘴角,淡淡笑道:“哦?姨娘是如何得知的?又打算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