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想起上一輩子的事了。自從她嫁給柳東行以來,命運就完全改變了,她現在所經歷的一切,是全新的,從未遇到過的。她忙著經營新的人生還來不及,哪里有心情去回憶凄清的前世?
而且,她上輩子在這個時候,還在二房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除了時不時聽到顧四老爺夫妻說起外頭的事,以及段可柔偶爾來訪時帶來的消息,便對外界幾乎一無所知。她重生之后,也只能通過離家后在游歷途中聽到的消息,去推斷那幾年里具體發生了什么事。不過,那時候她是個萬念俱灰的出家人,一心學佛法,即便是偶爾聽到了別人的話,也不會尋根問底的。根據這段時間的見聞所能探知的,也只不過是個簡單的大概而已。
即便如此,文怡還是記得幾件要緊的大事,除了一位鄭大將軍領兵出征北疆,并獲得大勝以外,還有一件,便是當朝太子妃的兄長領兵平定了鄭王的叛亂。
傳聞中,這位小鄭將軍可說是虎父無犬子,稱得上是智勇雙全,只用一個多月時間,就剿滅了叛軍主力,并且單人匹馬追蹤千里,捉住了逃走的鄭王一家,徹底平定了叛亂。更難得的是,他容貌俊秀,身材高大,威武過人,力大無窮,使得一手好長槍,還有百步穿楊的絕技,軍中年輕一輩,就數他最出色,用不了幾年,我朝必定又會添一位年青有為的大將軍了,云云。
這類傳聞自然有其不實之處,八成是老百姓們道聽途說編出來的故事。文怡現在對軍中的年輕武官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眼下最出色的小將當屬傅仲寅,接著便是她的丈夫柳東行了。鄭麗君的兄長則從未聽聞有何長處,軍中上下對他的認識也僅限于“鄭太尉之子”這一名號而已。北疆大戰是由上官將軍與阮二將軍合力打下來的,沒有聽說有哪位姓鄭的將軍出頭,說不定就是太子妃人選易人帶來的影響。但眼下的鄭王叛亂,倘若出兵的真是鄭家人,那么這份大功勞還真的就要落到他家頭上了。
文怡不喜鄭家,不但是因為鄭麗君心狠手辣,更因為她心胸狹窄。文慧與她是多年密友,只因為不知她同樣傾心于東平王世子,將心事坦然告知,結果便是婚姻與名聲雙雙盡毀,至今不得翻身。為了報復文慧,鄭麗君絲毫沒有顧念顧家還有一位當朝侍郎,她為什么有這樣的底氣?不就是因為他們鄭家出了一位鄭貴妃,生下了當朝太子嗎?
太子儲君之位已穩,而且對柳東行有知遇之恩,太子妃又與自己交好,文怡并不希望太子的地位有所動搖。可是太子地位穩固,就代表鄭貴妃的地位同樣穩固,鄭家仗著這一位,本就已經權勢滔天了,倘若這一回藩王叛亂,真叫他家再立一大功,今后想必就會更囂張了。
只要不會影響柳東行,文怡并不在意什么人位高權重,再怎么說,鄭家也是站在太子這邊的,與柳東行并非敵對。然而,如果鄭家得意,代表鄭麗君得勢,她就不希望看到這種場面了。雖說鄭麗君已經嫁給了心上人東平王世子,按理說,應該十分順心如意才對,但誰知道她還會不會繼續記恨文慧?萬一她心里抱著怨恨,仗著娘家人的勢,打壓陷害顧家人,即便是外嫁女,也多少會受些影響的。
從另一方面來說,鄭王的這次叛亂本就與東平王府脫不了干系,而鄭麗君卻又是東平王世子的正妻。若是讓鄭家人領兵攻打鄭王,誰知道他會不會循私?
文怡想到這里,猶豫了一下,便試著對柳東行道:“怎么會派鄭太尉前來?鄭王府與東平王府有勾結,而東平王世子妃正是鄭家嫡長女啊!”
柳東行也覺得這點有些古怪:“老胡那邊的消息就是這么說的,至于朝廷為什么會派鄭太尉領兵,倒是沒有細細說明。老胡覺得,可能是鄭家為了避嫌,特地毛遂自薦的。橫豎他要攻打的是鄭王,不是東平王,用不著面對自己的親骨肉。”
“可是…”文怡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鄭王若是敗了,東平王府也逃不了干系呀!若是鄭太尉平定叛亂后,在鄭王府發現了什么對東平王府不利的證據…”
柳東行皺起了眉頭:“他若真的這么做,倒還真有些麻煩。但東平王府事涉其中,通政司早就報上去了,無論是圣上還是太子,心里都有數,斷不會因為沒有在鄭王府里搜到證據,便以為東平王府真的無辜。只是沒有明證,終究不好將東平王府公然入罪。如今鄭王提前起兵,顯然沒來得及跟東平王府商量好,眼下東平王按兵不動,若他能一直忍到鄭王事敗,都沒有動作,那就真的沒法入他的罪了。圣上還要顧念宮里的太后呢。”
他低頭想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嘆了口氣:“罷了,咱們在這里苦惱半天,也是不中用的。康城離京城有千里之遙,只怕這會子鄭太尉已經領旨了,就算知道有不妥,也無計可施。況且我覺得,太子殿下到底是鄭家外孫,即便與鄭家人有了些許隔閡,也不會當真反目的。而眼下京城周邊能動的兵馬,除了護衛京師那幾支外,便只有鄭太尉手下與京郊三大營的人可以派了。京郊三大營的統領俱是滬國公府一系,在剛剛結束的北疆大戰中,滬國公府門下的武將立下赫赫戰功,威名遠播,若再派他們南下平叛,只怕日后有功高震主之嫌。唯有鄭太尉這支兵馬,既有平亂的經驗,領兵的又是太子的外家親舅,于情于理,都比別人更合適。”
文怡有些不死心:“難道你就真的甘心看著鄭家人領兵前來,把有可能不利于東平王府的證據都銷毀殆盡么?我們在康城,雖然對付的只是康王府與鄭王府,但東平王府畢竟是他們的同伙啊!先前路過東平時,因為你過門不入,他家怕是已經對你懷恨在心了。”
柳東行無奈地笑笑:“即便如此,我又能如何?說實話,即便鄭太尉真的做了什么,我也不好出頭。再怎么說,東平王妃還是我親姑姑呢,跟鄭太尉比起來,我與東平王府的關系更近,既然連我都能肩負起對付鄭王的重責大任,鄭太尉又為何不能領兵平叛呢?我若真的插手此事,朝廷百官是絕不會有什么好話的。我何苦做這等費力不討好之事?即便鄭太尉毀了證據,圣上與太子對東平王府的罪也是心知肚明,絕不會姑息。”
文怡咬咬唇,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便低聲道:“是我思慮不周,幾乎誤了相公的大事。”
柳東行有些困惑地看著她,問:“你忽然提起這個,是什么緣故?你好象對鄭家十分提防,是因為東平王世子妃鄭氏與你姐姐有仇怨的原因嗎?你不必太過擔心,這一回,東平王府的罪行早就已經報上去了,即便鄭家因平叛而立下了大功,東平王府也是逃不過去的。不過礙著太后,圣上本就沒打算當真處死親兄弟,大概只是削其藩地,令其舉家遷入京中吧?鄭麗君既然能保住性命,鄭家還有什么可求的?鄭太尉立不立這個功勞,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倒覺得,如果鄭太尉當真是自薦出任平叛大將的,那就極有可能已經放棄這個女兒了。當初圣上會下旨將鄭麗君嫁給東平王世子,想必就已經暗示過鄭家人,要有所取舍。倘若鄭家為了此女,執意包庇東平王府,甚至同流合污,那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自動奉上鐵證,讓圣上可以下定決心將他們家鏟除而已。”
文怡沉默片刻,才道:“那鄭麗君雖然可惡,但我所慮的不僅如此。我覺得…相公你也好,胡先生也好,還有青州的羅大哥、蔣舅老爺、蘇家姑姑姑父等人,都為平定這次藩王之亂立下了汗馬功勞。眼看著鄭王敗勢將顯,鄭太尉領兵南下,便直接領了功勞去,實在叫人不甘心。難道你們就只能等著鄭太尉來了?他沒來之前,什么也不能做么?”
柳東行笑了:“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鄭太尉雖然領旨前來,但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怎么可能等到他來才有所動作呢?只是眼下鄭王暫時按兵不動,只在東線、南線緩慢進軍,我們即便有心動作,也沒有足夠的兵力啊!”
文怡摒住氣息,壓低了聲音:“相公,你說…鄭王會不會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以備萬一?”
柳東行怔了怔:“什么意思?”
“他這次起兵,是倉促間做的決定,無論是糧草還是在民間的造勢,都未準備齊全。他真的不認為自己有可能失敗么?萬一真的兵敗,即便鄭太尉不殺他,將他一家活著押送進京,但從今往后,就休想有太平日子過了,說不定等太子登基后,他們一家就會無聲無息地急病死亡…”
柳東行直起身來,正色看著文怡:“你是說…他會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以防萬一兵敗,便可帶著妻兒與親信逃走?”
文怡點了點頭。她知道前世鄭王便是這么做的,只是沒能逃得掉而已。這是鄭麗君之兄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一項功績。
柳東行立刻便思索起來:“北邊是不能的,離京城越近,就越危險,況且眼下北邊錦江一帶堵得水泄不通,他要是敢撞過去,被發現的風險太大了;東邊…若他能到達歸海城,倒是可以坐船出海逃脫,只是如今歸海官軍已經禁止船舶在江上通行,連陸路都被封鎖了;南邊倒是不錯,若他能一路順利抵達南海,那里地廣人稀,只要隱姓埋名,別人要找他可得費一番功夫,萬一情形不妙,他還可以坐船下南海,這條路是最有可能的,不過丟了榮安駐軍所,他想要在南邊有所布置,怕是沒那么容易;那就只有西邊…”他轉頭看向文怡,眼中隱隱發亮:“鄭王府的人在康城必定有所布置!不僅僅是依靠康王府的勢力,他們自己一定有可以依仗的東西!否則申屠剛帶著兩個半大孩子,在手下俱亡的情形下,不可能完全不露痕跡地逃走!”
文怡倒是沒想到這一點,忙道:“若是相公能找到鄭王府的后路,將來鄭王一旦兵敗脫逃,便能正好堵上了!這份功勞,絕不能叫別人占去!”
柳東行笑道:“這話說得不通,我一人豈能攬下功勞?不過這件事有些意思,我要跟老胡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派人到康城周邊細細搜查一番,若能有所收獲,也是件好事。”
文怡暗暗松了口氣。她記得在前世,傳說中鄭王就是朝西南方向逃的,跟鄭太尉比起來,身處西邊的康城的柳東行等人,無疑更容易攔下鄭王。倘若有了這樣的準備,鄭太尉仍然捉到了鄭王一伙,那只能說天意如此,她也無可奈何了。
柳東行馬上就要出門去找胡金全,文怡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叫住他:“昨兒我去了那邊院子看云妮,有個媳婦子問起,我們會不會留下他們一眾人等在家中長期當差?若是能,他們可以直接到咱們家里來。”
柳東行道:“那自然是不能的,他們都是康王府出身的,誰知道其中會不會有細作?”
文怡道:“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眼下不好當面回絕她,便拿幾句話拖著了。不過那媳婦子說,若我們真的不留他們,他們即便回王府去,也是沒有營生的,加上他們的姓名都在康王府奴婢名冊上,想要買田置地安然度日也不行,倒不如上京去投靠世子。”
柳東行皺皺眉:“那就由得他們去吧,我們送幾兩銀子給他們做路費,也就仁至義盡了。朱景深在京城里處境不佳,未必能收容他們,但我們卻不好攔著這些人去投靠。”
文怡擔心的是另一件事:“我聽那媳婦子說,她回王府后街去問其他人,要不要同行上京,發現了一樁奇事。”
柳東行轉過頭來:“什么奇事?”
“康王府的一眾前任管事、掌柜們,好象常常聚集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什么。”文怡有些憂心地問,“相公,你說他們不會有什么圖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