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心中暗道一聲“來了”,臉上卻沒露出異色,站起身,卻沒離開原位,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來含笑道:“大伯祖母這是問罪來了,侄孫女兒在此敬您老人家一杯,向您陪個不是吧。前些日子,實在是因為相公出遠門了,侄孫女兒在家一要照顧家務,二要侍奉祖母,三嘛…不怕您笑話,相公不在家,侄孫女兒怕人說閑話,也不敢時常出門,因此才誤了到您跟前討您的歡喜,還請大伯祖母您老人家不要見怪。”
于老夫人怎會“見怪”,只能笑說:“你這孩子,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可怪罪的?你所慮者也是正理。”又沖盧老夫人笑道:“六弟妹啊,你這孫女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要特地陪個不是。”
盧老夫人笑笑:“這原是她知禮處。大家子有大家子的規矩,總不能小輩們為了某些緣故怠慢了長輩,過后還要裝沒事人吧?大嫂對小輩們素來是慈愛有加的,誰都知道你不會怪罪,但總不能因為你不怪罪,她就不來賠不是了。你就安心受了她這一杯酒吧,若不然,她還當你心里仍舊惱她呢。”
于老夫人呵呵笑道:“敢情你們祖孫倆今兒是約好了要來灌醉我的?那可不成,我的酒量可沒那么小!”說罷真的命丫頭把文怡手上的酒傳過來,接過便要喝。
蔣氏忙攔道:“婆婆,今兒這酒烈,不比我們家平日吃的溫和,您只吃一口吧?”
盧老夫人笑說:“瞧瞧,大嫂子還沒喝呢,你家媳婦就護上了。行啦,意思意思就好了,嫂子年紀不小了,若是把這杯酒喝下去有個好歹,豈不是我們九丫頭的罪過?”
“你聽她胡說呢!”于老夫人瞪了蔣氏一眼,“我雖老了,年輕時的酒量也好,這一小杯算什么?堂客席上喝的,也配叫烈酒?!”一口氣干了。眾人忙贊嘆不已,連連夸“好酒量”。
于老夫人滿意地笑了,但酒一下肚,便覺得胸口燒得厲害,有些悶悶的,心知方才是喝得急了,臉色立時便白了幾分。如意察言觀色,趕緊奉上熱茶,又小聲吩咐小丫頭去熬參湯來。結果蔣氏瞧見了,不敢大意,忙叫兒媳葛氏上前侍候,自己也噓寒問暖的,倒鬧得整桌的人都知道有問題了。
文怡見狀忙露出關心的神色:“不要緊吧?都是我的不是。大伯祖母若是覺得醉了,還是暫且回屋歇一歇吧。吃兩口熱參茶,再洗個臉,興許會好些。”
于老夫人本來打算說不用的,蔣氏卻憂慮地勸她:“還是依孩子們的意思吧,橫豎這酒席也吃得差不多了,您老人家暫且回屋里歇一歇,一會兒我們收拾了就去您跟前侍候。”
盧老夫人也道:“就這么辦吧,大嫂子,你覺得不好,大家心里擔憂,也不敢放開了玩笑。上了年紀還當謹慎些,都是我多嘴,方才要是不勸你喝就好了。”
“哪兒呀?是我自己要喝的,怎么能怪你呢?”于老夫人心里原也有幾分埋怨盧老夫人與文怡,但嘴上自然不能明說的,而且她心里一想,覺得回房歇一歇也好,身體要緊,一會兒眾人去了她房中,她要叫文怡一人到跟前說私房話,可比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要方便多了,便笑道:“那我就暫且失陪了,一會兒可要過來呀!”眼見所有人包括文怡在內都笑著點頭了,方才滿意地扶著如意回房去。蔣氏也帶著葛氏趕過去侍候了。
如意回過頭來看了文怡一眼,眼珠子轉了一轉,轉頭繼續往前走。
席間的人立時空了一半,但文怡的心情卻挺好,只是面上不露出來,慢慢地吃著菜,偶爾與文娟聊幾句高興的事。文嫻仍舊是一個人坐在席邊,悶聲不吭,徑自低頭發呆。
段氏抿了一口酒,微笑著轉向文怡:“九丫頭,行哥兒的封賞還沒下來么?可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有旨意?”
文怡不明她的用意,便微笑著回答:“這個么…想來也快了吧?北征的大將們都還未得封賞,我們底下人自然要往后靠了。”東行打聽到消息,說是近來圣上生病了,因此朝政大都是太子在料理,有些軍國大事,他還不敢自作主張,這封賞之事牽涉到朝中幾撥人馬的角力,便也拖了下來。
段氏笑道:“說來你們家也不是頭一回接圣旨了,不過行哥兒在家接旨還是頭一回吧?這有沒有正主兒在,規矩還是不一樣的,你若有不懂的地方,盡管開口,我們還能幫著參詳參詳。”
文怡笑著道了謝,心里卻想:若是大伯母蔣氏這么說倒也罷了,二伯母段氏…幾時接過圣旨來著?更何況,這接旨的規矩禮數,閨學里原是教過的,只不過教得粗淺些,她要找人請教,直接找自家祖母就好,何必非要找段氏?
段氏卻不知道文怡心里吐嘈,反而一步步地引出自己的話題:“說起來行哥兒真是少年英雄,怪不得別人夸他呢。若換了走文舉路子的后生,有幾個年紀輕輕便能官拜五品?你大哥自小聰明,才學過人,年紀又大了幾歲,還只是個七品編修,將來還不知道要在翰林院熬上幾年呢!”
盧老夫人微微一笑,轉頭去賞菊花了,文怡則迅速掃視席上一眼,發現在場的人里除了自家祖母與文雅之外,全都是二伯父這一邊的,文雅又是庶出,與嫡出的兄姐素來不睦,怪不得二伯母敢說這樣的話呢。只是周圍侍候的丫頭婆子,未必就沒有蔣氏的耳目。
于是她笑了笑,回答道:“話不能這么說。相公的前程,可是拿性命拼的,雖然年輕,也是因為恰好遇上了大戰的緣故,因緣際會。大哥哥卻不同,他是穩打穩扎走科舉的正途,在翰林院品級雖不高,日后卻大有前程。不是有一種說法,非翰林不得入中樞么?翰林院里的都是儲相呢,便是年輕時熬得幾年,又有什么要緊?”
段氏訕訕地笑了笑,道:“我也不過是這么一說,賢哥兒固然是前程大好,但行哥兒也不錯呀。我聽說這一回北征大戰,就有好些年輕小將嶄露頭角呢,外頭人都說,這些小將就是日后朝廷的棟梁之材了!”
文怡忽然明白了幾分。若說于老夫人與顧大老爺有心將文雅許給黃參將之侄,或是退而求其次的年輕小將,那么顧二老爺與段氏未必就沒有這個想法。他們也有一個庶女,年紀更合適,已經是婚齡了,雖然生母身份比不得文雅的生母,好歹也有個嫁入學士府的姐姐呀!高官厚爵他們攀不起,但寒門出身的小將卻是極好的聯姻對象。文娟論身份也是進士家的千金,嫁個低品級的武官,并不辱沒了人家。
文怡悄悄看了文娟一眼,后者正百無聊賴地一手拿筷子戳著盤子里的菊花糕,一手托著下巴,眼珠子轉呀轉地四處張望,一派天真。她不由得暗嘆一聲,回頭對段氏笑道:“二伯母謬贊了,只望承您吉言。”便不再說什么。
段氏卻覺得不大滿足,繼續笑問:“我聽說上回你跟行哥兒成親時,與行哥兒了同來迎親的就有好幾位武將,大多數人都挺年輕的,不知道可都是這次大戰里立了功的英雄?”
文怡笑笑:“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二伯母也知道,那日一整天我都蒙著蓋頭呢,哪里知道都有誰來了。”
段氏一窒,穩了穩心神,又繼續問:“我就是有些好奇,聽人說,那幾位小將軍都是年青有為呢,只不知道都是哪家的,姓甚名誰?我們家在南邊,見的讀書人倒多,打過仗的將軍還真沒怎么見識過呢。”
文怡笑道:“二伯母忘了?去年民亂時,帶兵來剿匪的傅將軍就是打過仗的,還有那位隨東平王世子到咱們顧莊來的羅校尉也在北望城歷練過,再往近的說,我們家相公可不就是打過仗的么?只不過他這個將軍太年輕了些,跟那些宿年的大將不能比。”
文怡在那里左牽右繞,就是不肯順著段氏的意思往下說,后者不由得略沉了臉,干笑道:“說得也是,我怎么把他們忘了…”輕咳兩聲,默默執杯輕抿一口酒,想了想,決定開門見山,便壓低了聲音,湊近文怡道:“九丫頭,行哥兒認得的年輕武官多,若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幫二伯母打聽打聽,看有哪一位小將軍人品好,家世清白,又尚未娶妻的。你也知道你十妹妹年紀不小了…”
她這樣直說,文怡倒不好明著回絕了,便笑道:“我明白了,二伯母放心,我會留意的,有了消息,一定派人給您送信。”只是打聽消息,倒也沒什么要緊。
段氏卻很滿意了,慈愛地看了文娟一眼,笑道:“你們姐妹倆素來親厚,你可要多費點心啊!”
文怡面帶微笑,口中虛應著,過了一會兒,蔣氏與葛氏回來了,本來要繼續吃酒賞花的,文怡悄悄與盧老夫人商量幾句,便笑說:“祖母也累了,興許是方才吃酒吃得急,有些頭暈,我們還是盡早回去吧。”
蔣氏忙道:“這么早就要走?既然六嬸娘覺得頭暈,不如在這里歇一歇吧?”
盧老夫人笑著擺擺手:“不妨事,不過是吃多了而已,吹吹風就好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替我向你婆婆賠個不是。”
她是長輩,發了話,蔣氏也不好多說什么。段氏方才心愿得償,也不愿意得罪了六房,便在一旁閉口不言。文怡很快就扶著祖母離開了,而且因為顧慮到于老夫人“身上不好”,“不敢打攪”,連告辭都沒去。
派了婆子傳信到前院書房,正巧,柳東行也吃完席,推說身上還有傷,不肯多喝,告辭了出來,一家三口仍舊坐著馬車,離開了侍郎府。
他們離開了一炷香的功夫,于老夫人方才醒了酒,聽說了消息,頓時黑了臉,卻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