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還是吃過午飯,又小歇了一會兒,東行與文怡方才雙雙起程,前往尚書府請安。
柳東行一改平日的習慣,沒有騎馬,卻陪著文怡坐在馬車里,小兩口頭碰頭、肩碰肩地挨著,說悄悄話。文怡起初也擔心過被人看見了會說閑話,但后來見這新造的馬車簾子遮得十分嚴實,窗上除了簾子外,還蒙了一層輕紗,從車里往外瞧,可是看得很清楚,但從車外往里看,卻只能看到一片淺緋色的迷霧,這才放了心,由得柳東行攬住自己親熱,只是想到外頭還有丫頭婆子跟車,不肯大聲調笑說話。
柳東行知道新婚妻子素來羞澀,性子又嚴謹,怕惱了她,也不敢做得太過,只是摟著抱著,聞聞香,捏捏小手,玩玩頭發,偶爾親香一下,也就算了。文怡被他弄得面紅耳赤,有心要將他推開,只是擔心外頭的人聽見,不敢下大力氣,結果反倒讓柳東行得寸進尺,胡里胡涂地,叫他占了好些便宜去。
等到馬車漸漸駛近尚書府,柳東行方才收斂了幾分,抱著妻子,壓住她要將自己推開的雙手,一本正經的跟她說起尚書府中的情形來。
柳復一家人口并不算復雜,他有一妻二妾,三子二女。正妻柳顧氏,自不必說,只生了一個嫡長子柳東寧;白姨娘算是貴妾,生了次子東俊與三子東喬,以及次女柳茵,其中東俊今年13歲,東喬與柳茵是雙胞胎,只有11歲;接下來便是桂姨娘了,原是柳顧氏的陪嫁丫頭,柳家大小姐柳素,便是她所出,與東俊同年。
柳東行道:“二叔二嬸你都是見過的,寧弟如今還在禁足中,你今日大概是見不到了,素姐兒一向是養在二嬸跟前的,想來也會來與你見禮,桂姨娘說來也算是你的舊仆,你從前在顧莊時如何待她,如今照舊就是了。倒是那白姨娘,卻要提防幾分。”
文怡問:“我記得…白姨娘所出的兩位小兄弟,似乎沒來過顧家拜訪?”
柳東行冷笑一聲:“她怎么敢?雖說是貴妾,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沒見過多大世面,只當人家一見了她兒子,就會害了他們性命似的,別說讓他們跟著二嬸回娘家拜訪,便是出個門,也要派上十個八個親信奴仆跟著,外面的人要跟他們兄弟說句話,那些奴仆便把人都當成是賊一般盯得死緊。你別瞧外頭人夸東俊聰明,會讀書,其實都是看在二叔份上,正經熟知他學識為人的,壓根兒就沒幾個,倒是白家親戚里有兩個小子愛往他面前湊。還好東俊確實聰明,跟在二叔身邊讀書識字,比他生母有見識些,于人情世故上也明白,在官學里肯放下架子,結識幾個性情相投的同窗,雖只是泛泛之交,也比原先強得多。但東喬就比不上他哥哥了,那府里的下人背地里議論,說東喬因身子弱,長了這么大,竟是一口外食也未吃過,在別人家里,連茶也少喝。他又比不得他哥哥聰明,有時候做得太失禮了,幸虧年紀小,別人尚可容得,否則早就壞了名聲。如今他中了一回毒,身子也垮了,便越發不肯出門。至于他那個同胞妹子,卻是叫二叔與白姨娘寵得厲害,十分嬌縱,若她有什么無禮之舉,你別理她就是。”
文怡道:“我在路王府的賞花會上見過兩位妹妹,茵姐兒確實有些嬌縱,而素姐兒…我瞧著倒與東寧頗為交好。”
柳東行點點頭:“素姐兒自小是在二嬸跟前養大的,與寧弟感情確實比別的兄弟姐妹強些,二嬸又沒有別的親生兒女,對白姨娘所出的庶子庶女又一向看不上眼,因此待素姐兒還算關照。素姐兒是個可憐丫頭,小小年紀就極會看人眼色,平日里也多以東寧為先,可惜出身差了些許,在家比茵姐兒還不如,白姨娘也沒少糟踐她,將來的終身更是不知道會如何呢。你在尚書府沒什么合得來的人,找她說說話也行,她雖未必待你真心,但不至于害你。”
文怡笑著點點頭,馬車已經到了尚書府門口。進了二門,柳東行親自攙著文怡下車,便有婆子上前拜見:“小的見過行大爺、行大奶奶,今兒怎么來得這樣遲?夫人都等了一早上了!”
柳東行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她的話,反而問:“老爺可下朝了么?”
“下了,還不曾吃午飯就回來了呢!”那婆子有些猶豫,“行大爺與大奶奶不妨到小廳里歇歇腳,小的立時報進里頭去?”
柳東行點點頭,對文怡溫柔地道:“咱們先歇一歇,喝口茶,二叔二嬸怕是還要忙一陣子才有空呢。”
文怡眨眨眼,瞥見那婆子一臉尷尬,便也微微一笑,點頭應了,然后便與柳東行一道在那婆子的引領之下,來到前院的一處小偏廳里。
這小偏廳地方狹小,桌椅擺設也都十分簡單樸素,與其說是尚書府主人招待客人的地方,倒不如說更象是招待客人的隨從之所,還好地方尚算干凈。文怡在顧莊時,有時候到族人家中做客,見到的正經廳堂也不過是這個模樣,因此并不以為意,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那婆子扭捏著說了句“請稍候”的話,便急急走了。
沒有人送茶上來。
文怡看向柳東行,抿嘴輕笑:“這算是下馬威么?三姑母向來小氣,那一回祖母與我駁了她的面子,她想必正氣不順呢,昨兒正日子來的客人多,她沒敢造次,今日我們自個兒送上門來,她自然要給我們點顏色瞧瞧了?”
柳東行笑了:“所以我才叫你不必著急過來,咱們要是來得早了,只會越等越心煩,連口茶都沒有,午飯就更不必說了。昨兒勞累了一夜,今日正該大補,怎能忍饑挨餓呢?”
文怡臉上一紅,四周看看,便伸手擰了他上臂一把。柳東行故意露出痛苦非常的表情,慢騰騰地嚷了一聲:“哎——喲——”文怡嚇了一跳,要捂他的嘴也不是,打他也不是,最終忍不住笑出聲來,瞪了他一眼。
柳東行笑嘻嘻地道:“好娘子,別著慌,那是在只有二嬸坐鎮尚書府的時候,才會發生的事。如今二叔下了早朝,按慣例是要回衙門處理公務的,近日也沒什么要緊大事,因今日我必定要過來,他想必是要提前回家的。他回來了,就不同說法了。”
文怡皺皺眉,小聲說:“雖說你已經得了官位,不同以往,但馬上就要出征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對他有所妨礙。他是高高在上的尚書大人,當真會給你這個臉面么?要知道,咱們是晚輩,若他們有意為難,我們也只能受著,不可能甩袖離去的。”那樣傳出去名聲可是十分不好聽。
柳東行翹了翹嘴角:“他怕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人脈。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又不曾落魄,他都要提防幾分的。”
文怡聽不明白,想要問清楚些,卻聽得有腳步聲靠近,忙閉了嘴,正襟危坐,隨著那腳步聲進了小偏廳,方才慢慢抬頭看去,卻發現是個陌生的小丫頭,不過十一二歲光景,手里捧著兩盞茶。她心中不由得生出疑惑:三姑母居然還沒忘記要給客人上茶?
柳東行卻是眼中一亮,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那小丫頭走到兩人跟前奉茶,屈膝一禮便退開一步,卻沒走人,反而是站到柳東行身邊,迅速抬眼打量了偏廳一圈,然后用極低的聲量道:“夫人一大早就起來了,派身邊人到門上打聽大爺來了沒有,打聽了四回,辦事的人一回比一回臉色難看,午膳的時辰也比平日晚了兩刻鐘。飯后里頭便有命令出來,說要是大爺帶著大奶奶過來了,就把你們晾在小偏廳,晾上兩個時辰再去報給老爺知道。”
柳東行冷笑一聲,又問:“現在門上沒人告訴老爺?”
那小丫頭搖了搖頭:“夫人雖發了話,但門上都是積年的老家人,哪里會做這種事?這會子老爺想必已經得了信了。”
“做得好。”柳東行對那小丫頭笑道,“你行事小心些,別叫媽媽們抓住了把柄,平白吃苦頭。”又看了文怡一眼。
文怡不知怎的就明白了他這一眼的意思,十分配合地從袖里掏出早就預備好的賞封,挑了個大的塞給那小丫頭。那小丫頭屈膝一禮,便迅速接過袖了,然后用有些好奇地目光看著文怡,抿嘴笑著行禮:“見過行大奶奶。”
文怡微微紅著臉,點頭回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是這府里的家生子么?”
那小丫頭笑道:“奴婢叫凌霄,十一歲了,家里祖祖輩輩都是這府里當差的。”
柳東行補充一句:“她是王德旺的侄孫女。”
文怡恍然,看向凌霄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憐惜:“辛苦你們了。”
凌霄抿嘴笑著搖搖頭:“春香姐姐已經出去了,叔爺爺一家在大爺家里也很好,我爺爺雖然沒得好差事,但在這里不愁吃穿,也沒受什么苦。大爺大奶奶又賞了這么多銀子和好東西,怎會辛苦呢?”剛說完,她便忽地臉色一變:“有人來了!奴婢先告退!”然后恭恭敬敬地低下頭,拿著茶盤往后退去。到了門邊,仿佛剛剛發現有人影出現在身后,面露驚訝之色,彎下腰去:“老爺。”
柳復得了信便立時趕了過來,看著小偏廳里的情形,眉頭皺得可以夾死一只蒼蠅,見有小丫頭奉了茶上來,茶具都是正式待客用的,不算失禮,臉色方才和緩了幾分,淡淡地點點頭:“下去吧。”凌霄便立刻退了出去。
柳東行與文怡雙雙起身,正式向柳復行了個晚輩禮。接著柳東行便笑道:“本想早些過來給二叔二嬸請安的,但又怕二叔公務繁忙,貿然過來,會誤了二叔辦公,因此才拖到這時候,著實怠慢了,還請二叔不要見怪。”
柳復露出和藹的微笑:“怎么會呢?你們便是來得早了,也不過是撲空罷了。這時候剛剛好。”又轉向文怡:“行哥兒媳婦可見過你姑姑了?”
文怡微笑道:“才進門不久,下人進內院通報去了,侄兒媳婦正陪著相公等候二嬸娘召喚呢。”
柳復笑說:“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到了家里,直接去見你二嬸就行了,哪里還用得著下人通報?”他見文怡沒叫柳顧氏姑母,便也改了口。
柳東行說:“二嬸要管家務,想必也正忙呢,忽然過去,恐怕會妨礙了二嬸的正事。我們既是晚輩,還是略等一等的好。不過是等一小會兒的功夫,又有什么要緊?”
柳復清了清嗓子:“說得是啊,不過是…一小會兒的功夫!”他目光閃爍地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又輕咳一聲:“我看…就讓你媳婦進里面陪你二嬸說話吧,她們本是姑侄,想必有許多體己話要說。你陪我到書房坐坐。”
柳東行有些猶豫,轉頭看了文怡一眼。文怡微笑著對柳復道:“二叔相邀,相公自然是要去的,只是…還不曾拜見二嬸,會不會太失禮了些?”
柳復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啊…那行哥兒就先去見了你二嬸再說吧。我在外書房等你,別耽誤太久了。”然后站了一會兒,看著柳顧氏身邊的婆子來了,便沉下臉,斥道:“你們都在偷懶么?!怎么叫行哥兒兩口子在這里等了許久?是誰往內院報的信?!拖拖拉拉的成什么樣子?!幸好是自家人,不講究那些俗禮,不然我的名聲都要叫你們這些刁奴敗壞了!”
那婆子怕得半句話都不敢說,低下頭連連應聲。柳復又道:“快請了行哥兒兩口子去給你們夫人見禮,回頭我還要行哥兒過來說話呢,別叫我等太久了!”然后又清了清嗓子,方才甩袖走了。
文怡看向柳東行,柳東行笑而不語,只是拉著她迎上那婆子:“可是二嬸有空見我們了?”
那婆子不甘不愿地說:“是…夫人請行大爺與大奶奶進去。”
柳東行與文怡跟在婆子身后,不緊不慢地走著。前者低聲對妻子耳語:“我沒想到二叔會把我叫走,一會兒二嬸若是說話難聽,你就當她在發瘋,別理會就是。”
文怡微微一笑,瞥了他一眼:“難道…你真當我是個面團不成?”她也是有脾氣的好不好?
柳東行挑挑眉,也笑了:“那就…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