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不多時便到了尚書府。柳顧氏得了消息,臉色不大好看,也沒迎出來,只是讓人將文怡等人請進了花廳,自個兒坐在那里等。待盧老夫人帶著人進了屋,她先是不緊不慢地起身請安,一錯眼瞧見侍郎府的管家侍立在旁,臉色一下就黑了下來:“你來做什么?一點子小事,也敢驚動老夫人?!”眼角瞥了盧老夫人一眼:“若是一個不慎,氣壞了老夫人,你擔待得起嗎?!”
那管家滿頭是汗,心中暗暗叫苦。他不過是運氣不好,恰恰被分派到這個差事罷了,哪里知道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他心里也有幾分怨氣,暗道:若不是姑太太你多事,太夫人又怎會生氣?嘴里卻不敢照實話,只能賠笑道:“六老太太派人告訴了太夫人,太夫人立時就急了,因此大太太才會打發小的來見姑太太,勸姑太太行事謹慎些,別叫外頭的人笑話。”
柳顧氏冷笑:“這話才是笑話呢!大嫂子如今越發糊涂了,一點子小事,就敢驚動母親,還派人來教訓我?我們柳家的事,幾時輪到她來插手?!”邊說還邊拿眼睛去瞄盧老夫人與文怡,唇邊隱有嘲諷笑意。
文良看在眼里,皺了皺眉頭,上前一禮道:“三姑母,事情如何,一句半句說不清楚,不如先前六叔祖母坐下,慢慢細說如何?”
柳顧氏見是他,腹誹幾句二房如今越發愛管閑事了,便不情不愿地請了盧老夫人就座,然后皮笑肉不笑地道:“前兒聽說六嬸娘跟著二哥夫妻倆上京了,今兒可是剛到?您消息倒是靈通,顯見是親孫女婿了,他家里前腳出點丁點兒大的小事,您后腳就知道了,可鬧到侍郎府去,卻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盧老夫人不緊不慢地撣了撣袖子,淡淡地道:“這話糊涂,顧家列祖列宗的臉面都丟盡了,還叫丁點兒大的小事,我倒不知道什么才叫大事呢!”
柳顧氏一聽,臉立時便拉長了:“六嬸娘說話仔細著些!誰丟了顧家列祖列宗的臉面?!您雖是長輩,卻也不能信口雌黃!我乃是堂堂尚書夫人,您想要污蔑我,也要顧著朝廷的體面!”
盧老夫人低低冷笑一聲:“你也用不著拿身上的誥命來壓我,難不成只你一個有誥命不成?朝廷體面這四個字從你嘴里出來,叫人聽在耳朵里,真不是滋味,原來你也知道這四個字呢?!”說罷臉一板,喝令侍郎府的管家:“你們老夫人是怎么說的?告訴三姑太太吧?”
那管家一愣,又在心中叫了一番苦,嘴上卻不敢怠慢:“是,六老太太。”眼珠子轉了幾轉,方才道:“太夫人有話要勸三姑太太,三姑太太雖是一番好意,想著侄兒不在家,家里沒人照看,做嬸娘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侄兒家里亂糟糟的,便好心派人過來幫著照應,只是柳家大爺又不曾離京,出門前又交待過家里的管家如何行事,三姑太太不跟柳大爺先說一聲,便派了人過來,未免太過心急了。想來柳家大爺心里也知道自家是什么境況,如今他還在京中,才不好意思麻煩嬸娘,等他離了京,總歸是要把家里托付給親人長輩的。三姑太太這時候派了人去,知道的人,明白是三姑太太心疼侄兒,不知道的,還當三姑太太和姑老爺有什么想法,未免于姑老爺的名聲有礙。至于那幾件古董,不過都是些玩物罷了,不值什么,三姑太太想要借,難道柳家大爺還會不給么?都是一家人,骨肉親情比這點死物要重得多了,底下人見識淺薄,不懂得這個道理,但知道護著主人的財物,也算不得大錯,只是禮數上不足罷了。三姑太太不如等柳家大爺回來了,再提這事兒不遲,那些不懂事的下人,或打或罵,都使得的,只是柳家大爺到底是分了家出去的,他的奴仆,即便要殺要賣,也還是交給他處置的好。”
柳顧氏聽了這番話,臉色漸漸緩和下來,心知是娘家人在為自己開脫,嘴邊也有了笑意:“這些道理我都懂得,只是侄兒不在家,他的下人便如此囂張起來,連主人都不放在眼里了,我這個嬸娘若不幫著教訓幾句,叫人知道了,也要笑話我不懂得心疼侄兒!再說,那些下人,哪個不是從府里分出去的?這才走了幾日,眼里就沒了主人,這樣的刁奴如何能容?!這還是在我面前呢,若在外人面前也這般失禮,別人就要罵我這個嬸娘心懷叵測,專把不好的奴才分給侄兒了!那我豈不是要冤死?!”說到后頭,笑意已經沒了,眼里滿是狠厲。
盧老夫人哪里聽不出那管家的話是什么意思?見柳顧氏這般,便似笑非笑地瞥了那管家一眼:“你倒長了一張好嘴,只是這話當真是你們老太太和大太太說的?她們怎的就知道你們姑太太要賣了或是殺了那舒管家?”
那管家臉色一白,小心翼翼地縮了縮脖子:“是小的記錯了,太夫人與夫人說的是…柳家大爺的奴仆,無論姑太太想怎樣處罰,還是交給柳家大爺自行處置的好…”
盧老夫人收了笑:“話要說清楚,你是來傳話的,若連這樣簡單的差事都做不來,那還留你做什么?!若你膽敢欺上瞞下,睜大眼說瞎話,咱們顧家可容不得這樣的刁奴!”
那管家腳一軟,跪倒在地,柳顧氏見了不高興了,冷聲道:“六嬸娘這是做什么?他是顧家長房的人,便是要發落,也該由長房的人做主,六嬸娘也未免管得太寬了!”
盧老夫人冷笑一聲,瞥向文怡:“你聽聽,你三姑母這話可笑不可笑?”
文怡微笑著對柳顧氏道:“三姑母,原來您也是這么想的呀?可我祖母不過是教訓了這管家幾句,您就護得這般,那柳家的管家被您捆了去發賣,您又怎么說?”
柳顧氏一窒,咬咬牙,罵道:“你這丫頭好不知羞!還未過門呢,就插手管夫家的事了。這是我們柳家的內務,與你何干?!等你進了柳家的門,再來管這閑事不遲!”
文怡氣得臉都白了,文良皺眉道:“三姑母,九妹妹也是實話實說罷了。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兒,你何必用這樣難聽的話說她?您乃是堂堂誥命夫人,又不是街頭的平民婦人,說話總要注意些的。”
“放肆!”柳顧氏轉頭罵道,“你爹娘是怎么教你的?!長輩們在說話,小輩怎能胡亂插嘴?!不懂禮數,就別在人前現眼!你如今也是個同進士了,雖說比不得進士前程遠大,好歹也算是個功名,你不到吏部張羅著候缺,倒管起我們柳家的家務事來了?便是你拼盡了全力幫柳東行說話,他也不會分給你半點好處的,你就死了這份心吧!”說罷瞥了盧老夫人與文怡一眼,冷哼道:“真真是笑話,未過門的女兒就管起了夫家事,這倒也罷了,還有人把手伸到未完婚的孫女婿家里的,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這真是明晃晃的倒打一耙,顛倒黑白了。文怡聽得目瞪口呆,文良也面露訝色,更添了幾分惱怒。他如今是顧氏宗子,三姑母今日在禮數上對他有所怠慢,他可以看在對方是長輩的份上不說什么,但她這番話,卻是實打實地往他臉上抹黑。他在袖下緊緊握著拳頭,好不容易才將這口氣忍下,立時便下了決心,一定要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父親,請父親出面處置這目無嫡宗的不肖女才行!她就算是個尚書夫人,那又如何?顧家仍舊是她的根!平陽顧氏百年望族,可不是任由人踩在腳底下的!
在場的只有盧老夫人還能維持著臉上的平靜,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柳顧氏一眼,冷笑道:“你這話糊涂!我們要問的豈是柳家內務?我們要問的是我們顧家的女兒在夫家行事不慎,連累娘家祖宗名聲的大事!你只一味說這是柳家內務,冷嘲勢諷地不許我們過問,莫非是認定了自己已是柳家人,便跟顧家沒有一點兒關系了?!若是如此,倒也便宜,良哥兒在此,讓他做個見證,你便從此脫出顧氏族譜可好?!只要你不再是顧家的女兒了,你行事再荒唐,也不與我們顧家相干,別人要說嘴,只會說柳家的夫人家教不好,卻不會說我們顧家不會教女兒,我們也樂得清靜!”
柳顧氏氣得全身直發抖:“六嬸娘!我敬你是長輩,才會一再禮讓,你可別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的是你!”盧老夫人不甘示弱,“你也知道我是你長輩?我自進門,你行動便給臉子瞧,直到現在還沒給我見禮,我竟不知這是哪家的規矩?!難道柳尚書的身份這樣尊貴,他的夫人仗著身上有誥命,便可以目無尊長了?!怪不得會做出這種上門奪產拿人的荒唐事來呢!我一個鄉下老婆子,見識少,看不得這些,正要到官上問一聲,這事兒朝廷管不管才好!”說罷便叫過文怡:“咱們去見官!”立時就要走人。
柳顧氏急了,喝令四周下人:“不許讓他們走!”幾個婆子忙忙趕上來攔人,侍郎府的那管家見勢不好,心中叫苦,少不得向柳顧氏賠笑:“姑太太,您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文怡見走不成,也冷下臉回頭質問了:“三姑母這是何意?您莫非是要把我們祖孫并二哥哥都拘在府里不成?!您可別忘了,我們不是柳家的下人,我祖母身上也有二品誥命,二哥哥還是新科進士,馬上就要得官了。你叫人攔著我們不許走,難道真以為自己在京城里可以一手遮天不成?!”心念電轉間,隱隱起了一個念頭:若是把這件事鬧大了,將柳姑父從尚書的高位上拉下來,說不定以后柳東行還能松口氣,等柳東行出征了,他們礙于物議,也不敢再做出今天這樣的事來。
想到這里,文怡便索性用更強硬的態度面對柳顧氏:“看來三姑母是鐵了心要冒犯尊長了。二哥哥,這樣的情形,按族規該當如何?三姑母雖是出嫁了的女兒,但族里總不能就這樣輕饒了吧?”
文良正在氣頭上,冷笑說:“長房教女不嚴,自然是要領罰的!這可不是第一次了!正要從嚴從重處置才好,不然何以服眾?!至于三姑母,待我回去稟明父親,再處置不遲!只是這樣荒唐無禮的女兒,我們平陽顧氏可不敢認!”
柳顧氏氣極,手指發顫:“你…你好大的膽子!你以為自己是誰?!敢這樣對我說話…”
文良面露嘲諷,莫非三姑母以為,長房還是族長不成?
就在這時,花廳外傳來一聲厲喝:“都給我讓開!”卻是柳姑爺柳復回來了。
柳顧氏一愣,臉上驚慌之色一閃而過,忙忙趕過去相見:“老爺,今兒怎么回得這樣早…”
“早什么早?!”柳復臭著臉劈頭罵道,“再不回來,全京城的人都要看我們柳家的笑話了!”
柳顧氏一窒,不服氣地道:“這如何能怪我…”見柳復瞪向自己的目光幾乎要噴出火來,又生出幾分心虛,“都是下人不懂事…”
柳復重重哼了一聲,便換上溫和的表情,三步并作兩步來到盧老夫人面前,恭敬地行了個禮:“見過六嬸娘,夫人無禮,怠慢嬸娘了,還請您勿要見怪。”
盧老夫人打量他一眼,臉上不動聲色:“柳姑爺客氣了,我可不敢嫌棄尚書夫人的禮數,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呢?沒得惹人笑話!”
柳復被她這一堵,只得訕訕地笑了笑,又微笑著轉向文良:“良哥兒金榜題名,可是喜事呢,怎么也不擺幾桌酒,讓親戚們一道高興高興?我前兒還跟吏部的周尚書說,有個內姪今科高中,素來極穩重妥當的,請他務必要幫忙留意著,選一個好缺呢。”
文良卻不是輕易被人幾句話便收買到的小后生,心知這多半是柳姑父哄他的,便皮笑肉不笑地道:“姑父言重了,大哥還未考完館選呢,我一個三甲的同進士,算得了什么呢?哪里好意思擺酒請客?至于官職,我自然是聽從吏部選派的了,姑父的好意,文良心領。”
柳復覺得有些無趣,只得回頭喝斥妻子:“還不把六嬸和侄兒侄女們請進屋里說話?!弄成這般,象什么樣子?!東行家里的事,他自會安排周到,要你多事?!寧哥兒的婚禮還要一個多月呢,你二哥二嫂今日才到京中,總要等他們歇口氣,才好請來細細商議婚禮的事,你急什么?!家里還能缺了那幾件古董?!跟下人一般見識,更是失了體面!”
柳顧氏心急,想要跟他解釋,卻又礙著在場的人多,只得一邊虛應著,一邊給他打眼色。柳復心下生疑:莫非這里頭還有什么內情?文怡更是皺了眉頭,暗中留意他們的動靜。
柳顧氏見柳復沒回應,也顧不得許多了,直接將他扯到一邊,耳語道:“老爺,你莫非忘了那回太子派人來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