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五日,天氣陰沉沉的,雨已經連著下了三天,直到今天早上,雨勢方才收小了些,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霧氣,濕氣非常重,偏又夾雜在初春的寒風中,叫人冷到了骨頭里。
文怡停下筆,呵了呵手,起身走到窗邊,想要將方才一時被風吹開的窗子重新關上,只是手才挨上窗框,便聽到院門外有腳步聲傳來,接著,兩個小丫頭從外頭沖進院中,連雨傘都沒顧得上打,便快跑進了后院,瞧著似乎是往正屋去的。
后院正屋里住的是文嫻,自打那天從路王府賞花會回來后,她因拐了腳,便一直在房間里靜養,連家務都丟開了。
關于那件“意外”,家里的長輩們知道后,并沒說什么,只是一邊交待文嫻安心養傷,另一邊借口文慧在路上感染了風寒,徹底將她禁足,更嚴令家中上下人等,不得胡亂傳播流言,同時派人去柳家慰問同樣受了“傷”的柳東寧,送藥送補品,日日噓寒問暖。據說柳東寧自那日回家后便一直沉默著,什么話也沒說,三姑母柳顧氏還是從庶長女柳素那里得知事情詳細經過的,重重罰過惹事的庶次女柳茵后,便沒了下文,而柳姑老爺卻奇怪地沒有表態。正因為這個原因,侍郎府的眾位主人也沒有對那件事發表什么說法,似乎是在等事情慢慢平息下去。
然而,有那么多人目睹了這件事的發生,想要平息事態,顯然沒那么容易。
本來,路王府對此事也負有一定的責任,聽朱暖事后說起,是因為她們一眾朋友彼此歡聚,卻在杜青果加入之后,有意無意地冷落了她,加上她的性子與在場眾人都不大合得來,心里惱了,便離了眾人去尋樂子解悶,不知怎的就跟柳茵混上了。柳茵雖是尚書之女,出身卻差了些,自然是對她言聽計從的。兩人閑逛到了馬廄那邊,發現了那匹小馬,杜青果便非要騎出來玩。她本是路王的親外孫女,在王府一向受寵,從來無人敢攔她的,可她已經離京多年了,剛剛回來,王府里的下仆并不是人人都認得她,馬廄里就正好有這么一個人,堅決不肯讓她把馬牽走。這一來二去的,杜青果便索性抽了小馬一鞭子,把它趕出來了,甚至趕進了花園里,才會鬧得人仰馬翻。她既是路王府的外孫女,王府的人又沒能及時攔下她,顯然是有失職之處了。朱暖在文嫻與柳東寧跌倒后,那么配合地幫著文怡替他們解圍,也是因為心有愧疚。以路王府的威望,他們不愿意外傳的事,在場的賓客也不會不賣這個面子。
但這是在沒有人故意使壞的前提下。
沒兩天功夫,京城里便幾乎人人都知道了,在路王府的賞花會上,顧侍郎的侄女跟柳尚書的兒子有了極親密的舉動,還是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曾有傳言說柳顧兩家本就打算親上加親的,只是事情還未定下來,這顧家的女兒也未免太心急了些,就算是板上釘釘的未婚夫婿,也沒有公然親熱的道理。
雖然傳言是這么說的,但有些與柳顧兩家有些親情的人心里還是忍不住嘀咕:從來只聽說過顧侍郎家的女兒與柳尚書的兒子是青梅竹馬,都快定親了,這會子怎么又冒出一個侄女來了?莫非顧侍郎的千金有什么不妥?
接著又有一個傳言冒出來,說是顧侍郎家的千金生得極美貌,自小就得宮中貴人喜愛,區區一個尚書公子,怎么配得上她?當然是要嫁進高門大戶,甚至是宗室貴胄人家的了。青梅竹馬再好,也比不上富貴榮華呀!顧侍郎是那么精明的人,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因此才會改主意上演這么一場姐妹易嫁的好戲。
除此之外,還有顧家小姐不滿意家里定的親事,又擺脫不得,便當著眾人的面推了姐姐一把,將她與表兄送作堆,好讓自己脫身,另攀高門的說法,也有人笑話是那顧侍郎的侄女心頭太高了,妒忌堂姐妹能嫁進好人家,自己卻沒那個福氣,便故意使詭計,舍了名節,搶走妹妹的未婚夫婿,云云。
流言蜚語在短短幾天內便傳得滿京城都是,顯然是有心人故意為之。如今顧柳兩家都緊閉大門,嚴禁家下人等胡亂說嘴,柳尚書與顧侍郎兩人在衙門里見了,也是淡淡的,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不管誰來探問,都裝聽不明白。無論是蔣氏還是柳顧氏,都不敢再出門交際,或是請人上門做客了。侍郎府這頭,甚至還在外頭租了宅院,把寄居的學子們挪了出去,美其名曰“避嫌”,說是科舉馬上就要開始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盡管侍郎府上下嚴防死守,但種種小道消息還是傳進了幾位小姐的耳朵里。文嫻本來傷得不重,但心理上的打擊卻極大。那日她回府時,路王府的人十分周到親切,不但路王府溫言勸慰,世子妃還親自派了身邊的嬤嬤隨車送她回來,讓她以為自己尚有機會,可沒兩天功夫流言便傳成這樣了,她真的還有機會嗎?自打她知道這個消息之后,已經接連哭了兩日兩夜了,不但容色憔悴,兩只眼睛幾乎腫得象核桃一般。
文怡已經勸了她無數遍,見她還只是一味地哭,便也失了耐性。她知道文嫻早就已經不是路王府看中的孫媳婦人選了,路王妃與世子妃之所以表現得如此親切,不過是因為那場“意外”王府要負一份責任罷了。然而文嫻看不清這個事實,只是一味責怪文慧害得自己失了一樁好親事,整日哭泣埋怨不休,固執至此,文怡又拿她有什么辦法?
文怡看到那兩個小丫頭進了后院不久,便從文嫻房中傳出了熟悉的哭聲,心中無奈地嘆了口氣,隨手關上了窗。
秀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壺熱茶上來,換下書桌上已經冷卻的茶碗,小聲道:“不知五小姐是怎么了,奴婢去打聽打聽?”
文怡不置可否:“左不過是那些事罷了,還會是為了什么?”但一想到隨后會過來的人,她又嘆了口氣:“算了,你去問一問吧,今兒早上才好了些,這次又是怎么了?”
秀竹面上一喜,忙屈膝一禮,跑了下去。冬葵從里間出來,手里還拿著一件披風:“這小蹄子,總算知道后悔了,這幾天可沒少巴結小姐,可惜都晚啦!”又將披風給文怡披上。
文怡沒說什么,只是問:“會試還有兩天就要結束了吧?”
冬葵笑著點頭道:“不但文會試還有兩天就要結束了,武會試也是今天考弓馬呢,不知姑爺考得如何了?”
文怡臉一紅,故作鎮定地道:“回頭你提醒我一聲,要稍個話給趙大父子倆,等大表哥考完了出來,一定要給他送些好東西補一補才行!”
冬葵抿嘴笑著應了。文怡臉色更紅,索性坐回原位去,繼續抄佛經練小楷。
秀竹一陣風般跑了進來:“小姐!小姐!”冬葵皺眉劈頭就罵:“噤聲!小姐正練字呢,咋咋呼呼的做什么?!”
秀竹咬了咬唇,規規矩矩地低頭走到文怡身邊,恭敬道:“回小姐的話,奴婢打聽到了。今兒宮里下了圣旨,好幾家王府的子弟,都賜了婚事,路王府的、吳王府的、梁王府的…甚至連鄭王府,也被指了一位側妃過去呢。”
文怡手上一頓,心中明了。
文嫻想必是因為確信自己無望嫁入路王府了,才會哭吧?
她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知道了,你下去吧。冬葵賞她兩百錢。”
冬葵應了,秀竹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卻還是乖乖跟著走了。
文怡繼續抄經,只可惜沒抄多久,便有人來擾她的安寧了。
文娟想必是勸說文嫻沒勸成,只能跑來向文怡求助了:“好姐姐,你幫著過去勸一勸吧!五姐姐哭得那么傷心,身子怎么受得了呢?祖母還叫我好生看著姐姐,回頭她老人家知道我沒把這件差事辦好,又要說我了!”
差事?如今連親妹妹也開始厭煩了么?
文怡放下筆,嘆道:“我也不是沒有勸過,但她哪里聽得進去?要我說,你不妨好生教訓那幾個侍候的丫頭婆子一頓,若不是她們多嘴,五姐姐天天在屋里養傷,又怎會聽到外頭的傳言?”
文娟嘟起小嘴:“我哪里敢教訓她們?!若我攔著不讓她們回報消息,五姐姐便要教訓我了!”她沮喪地往旁邊的圈椅上一坐,哭喪著臉道,“我本就不是這府里的正經小姐,又不象五姐姐管過家,還是個庶出的,從前在老家,有太太疼我,底下人不敢給我臉子瞧,如今在京城,太太又不在,誰還把我放在眼里?!這幾天我去給祖母請安時,連十一丫頭身邊的婆子都敢給我沒臉了!”
文怡道:“既如此,你只管跟伯母說去,伯母自會處置那些膽大妄為的奴仆。你跟我訴苦又有什么用呢?你好歹還是長房的人,我卻是隔房的呢!”
文娟絞著帕子,低頭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九姐姐…這府里的人原不是這樣的…她們是不是覺得我姐姐名節有損,說不上好親事了,所以連我也看不起了?可我們也是長房的小姐呀?祖母…祖母怎么就不管呢?”
文怡心道,文嫻、文慧的名節都因為流言而受損,顧家女兒短期內恐怕都很難說成好親事了,自己這樣已經定了親的,加上對方又是向有默契的柳東行,倒還不懼什么,但長房另兩位庶出的小姐,無疑會大受影響。大伯祖母上京就是為這件事來的,如今煩心還來不及,哪里顧得上其他?
但這話她不好直說,只能安撫文娟幾句,讓她寬心。
文娟卻搖頭道:“我不要緊,在這里住得不好了,回家便是。家里有太太在,才不會讓我受這樣的委屈呢!只是姐姐…她著實傷心…”又罵文慧,“都是這個禍頭子!本以為她真的變好了,沒想到還是不消停!”
文怡皺眉道:“此事她多半也是叫人算計了,你再怪她又有什么意思?至于五姐姐那里,再這樣哭下去,實在不是辦法。這府里向來治家不夠嚴謹,她哭得這樣,下人看在眼里,哪有不議論的?越發證明那些流言不是空穴來風了!若五姐姐是個明白人,這時候就該裝沒事人,等風聲過去了,再圖后事不遲。天下間又不是只有路王府有孫子,有大伯祖母在,總不會讓她嫁不出去,她何必這樣傷心?!”
文娟張張嘴,左右看看,方才湊近了道:“九姐姐,你不知道。五姐姐傷心的原因沒那么簡單…她從前就跟我說過,象她這樣的,雖然是同屬一家的姐妹,但跟文慧比起來,出身還是差了許多,若是只安心尋個差不多的婚事,倒也罷了,偏偏家里上到祖母,下到老爺太太,都想讓她嫁個好人家。若真的嫁成了,老爺只是個光頭進士,至今還沒能得一官半職,五姐姐嫁進去人家家里,底氣就不足了,日后還不知道會怎么受氣呢!咱們平日里見識過的大戶人家,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例子。先前路王妃與世子妃瞧上了五姐姐,又讓她跟那位小王爺見了一面。五姐姐便說,那樣的尊貴身份,那樣的容貌才情,又是那樣溫和體貼人的好性兒,家里長輩們都是親切慈愛的,姐妹妯娌之間也和氣,若是錯過了,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親事了。換了別家,不是夫婿性子不好,便是不講嫡庶規矩,又或是婆婆不慈,兄弟妯娌姐妹不和…多的是煩心的事。她這輩子還沒這么盼望過一件事呢,既然咱們家里長輩都是贊成的,她又怎會輕易放棄呢?可如今,都叫文慧那一推給毀了!如今她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嫁出去呢,怎會不傷心?”
文怡聽了默然,卻不知道文嫻原來想了這么多,倒也有些道理。只是如今事情已經成了現實,再傷心再埋怨,也都無濟于事了,倒不如想想日后該如何才是。
姐妹倆相對無言,侍琴忽然在門外往里探頭張望,見文怡與文娟抬頭望去,便怯怯地道:“五小姐…問十小姐去哪兒了…”
文娟悶悶地應了一句“知道了”,便慢騰騰地起身返回后院,這時,杜鵑來傳話說:“姑老爺和姑太太來了,太夫人請九小姐、十小姐和十一小姐到前頭去拜見呢!”
文怡心中一頓。柳姑父也來了,莫非…是要對此事下結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