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京城,寒風凜凜,內城官道行人稀少,只偶爾有大隊官家車轎及從人路過。這時候,有一輛掛著“顧”字燈籠的馬車,車簾子遮得嚴嚴實實,由一個戴著遮風斗笠、外表穿戴身材都不起眼的車夫駕駛著,不緊不慢地往西城的方向駛去,不一會兒,已經轉入了行人更少的街區。
馬車過去后,有一輛裝飾華麗、一看就知道非尋常人家女眷能用的馬車,在四名護衛的護送下跟了上來。他們一行由始自終都與前一輛馬車相隔一定的距離,保證不會跟丟,卻也不會輕易被前者發現。
太陽漸漸偏西,眼看已經過了申初時分,四名護衛中,為首的一人走著走著,便與身邊的同伴小聲交換了幾句對話,然后就策馬來到馬車窗邊,彎腰對車內人道:“鄭大小姐,已經到了行人稀少的地方了,你還要再跟下去么?”
“跟!怎么不跟?!”鄭麗君在馬車內面無表情,“怎么?你們害怕了?這里是京城,是內城!你們若在天子腳下連大路都不敢走了,還有臉面說自己是大內侍衛?!”
那護衛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悅之色,面上卻依然恭謹地道:“不敢,只是下官奉命護送小姐回府,之后還需回宮向三殿下復命。若小姐沒有什么要緊的事,還是改日再去訪友吧。”
鄭麗君冷笑:“怎么?你覺得三殿下待我冷淡了,所以便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就給我滾!只是你以后可別后悔!”她父親鄭太尉如今掌著護衛京師的大軍,雖然對禁軍與大內侍衛的事務不能直接插手,但能插手的人,都對她父親恭敬著呢!她再不濟,太尉府的千金大小姐,不是一個小小的侍衛能冒犯的!
那護衛忍住氣,勉強說了句“不敢”,便策馬跑回原位。其他三名護衛方才都聽得分明,不由得為長官抱不平。其中一人挨近了那說話的護衛,小聲道:“這鄭大小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呢?真當我們是她家的護院了?!咱兄弟身上都有官職,領的是朝廷俸祿,她憑什么隨意使喚喝斥咱們?!”
方才說話的那名護衛瞪他一眼:“噤聲!話也是能亂說的?貴人有令,咱們照做就是,回宮后若上官責怪,只管跟三殿下說去。三殿下素來體恤下情,不會叫咱們無端吃個大虧的!”
那人只好小聲嘀咕一句:“什么貴人?她如今也不過是個尋常官家千金,當自己還能當上太子妃么?!”
另一名同伴聞言,連忙拍了他腦袋一記:“你不要命了?萬一讓她聽見了,回家告一狀,你明兒就得收拾包袱滾回鄉下種田去!”
那人訕訕地不說話了,為首的護衛這時便開了口:“行了,都少說幾句吧,她既然要跟著那馬車,咱們就送她一程,也瞧瞧她要干什么去,等回了宮,也好向三殿下稟報不是?!”
說過話的兩人各自重歸原位,方才一直沉默的另一名護衛卻對那為首的人道:“大哥,方才兄弟墊后,總覺得有人在后頭跟著,回頭又看不見人影,好象有些不對勁。”后者皺皺眉:“這里是內城,按說沒人敢胡來的,況且此處行人雖少些,卻多是官宦人家的宅第,真要出事,嚷一聲就有人來了。你看到的興許只是路過的人,別疑神疑鬼的,若真有不對,咱們再提防不遲。”
那護衛只好應了,又走了一段路,覺得那種被跟蹤的感覺好象消失了一段時間,又接著出現了,來來回回折騰了兩三次,有兩次他已經看到了人影,但回頭望去才發現只是路人,他開始覺得,自己方才也許真的是想多了。
馬車里的鄭麗君發現自己身處西城官宦人家聚居之地,倒也沒有多想,只是不停地猜測著,文慧在這時候偷偷摸摸地跑到這種地方來,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她該如何阻攔對方成為朱景誠的正妃?若朱景誠真要娶妻,不管娶誰都好,她都認了,但那個人絕對不能是顧文慧!
這時,車夫回報說:“小姐,那馬車進了前頭的巷子。”
鄭麗君立即警惕起來:“外頭的人,隨便去一個瞧瞧,那車是去什么地方了?!”
四名侍衛面面相覷,又是那為首的一個忍了忍氣,策馬跑了過去,不一會兒回來報說:“馬車停在巷中一處宅子的后門前,車內無人。門那頭瞧著似乎是哪戶人家的后花園。”
鄭麗君道:“車夫也不在?車里的人進園里去了?你快進去瞧瞧,看是哪一家的園子,她又在園中做什么?!”
那為首的護衛剎時拉下了臉:“鄭小姐,請您自重!我等乃是大內護衛,職責是守衛禁宮,聽從宮中貴人調遣,可不是上別人家的內宅偷窺的宵小之輩!”
鄭麗君一時惱了,刷的一把拉開車簾瞪他:“放肆,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那護衛冷笑一聲,閉口不言,倒是邊上的另一個護衛忍不住開口了:“自然是太尉府的大小姐了,不然還有誰?難道還能是太子妃不成?!”
菊韻大聲喝斥:“大膽!無禮的家伙,還不給我退下?!”那護衛輕蔑地瞥她一眼:“哪家的奴婢,這般沒規沒矩的?也不瞧瞧自個兒什么身份,配不配在爺跟前說話!”菊韻氣得滿臉通紅。
鄭麗君咬牙道:“都給我滾!本小姐不需要沒用的東西!”
那為首的護衛板著臉拱了拱手:“既如此,得罪了!”居然就這樣號令其他幾人一聲,齊齊走了,氣得菊韻罵道:“居然就這樣丟下我們小姐走了,等我們老爺知道了,看你們還能得意到幾時!”
離開的四名護衛中,先前疑心有人跟蹤的那人問同伴:“這樣丟下那鄭小姐,不要緊么?萬一有個好歹…”那為首的護衛便道:“怕什么?那里幾戶人家都是高官權貴,斜對面還是鄭家的姻親,大門上的匾額寫得清清楚楚呢,若這樣都能出事,那也是咱們的命!”
且說鄭麗君主仆四人被四名護衛丟下,也生了好一會兒氣,不過竹韻很快就發現了斜對面是鄭家的親戚,他們便松了口氣。
菊韻提議盡快去親戚家借幾個人來護送,鄭麗君想了想,卻道:“文慧一直沒出來過,一定還在那宅子里。就這么饒過她,我不甘心!”菊韻忙道:“小姐若想知道,跟舅老爺說一聲,派幾個人去打探就是了。眼下還是快往舅老爺家去的好。”
鄭麗君在猶豫。這時,外頭傳來一陣馬蹄聲,似乎有人正騎馬往這邊來。她給菊韻使了個眼色,后者便稍稍掀起一角車簾,隨即露出了驚愕之色:“那…那不是…”卻遲遲沒說出下文。
外頭來的有三四個人,其中一個停了馬跳下地,低聲對同伴吩咐了兩句話。
鄭麗君聽到那聲音,渾身一震,飛快地推開菊韻,探頭去看,貪婪地盯著那人瞧。
那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朱景誠!
老天爺在可憐她么?在她決心要死心之際,叫她有機會再見他一面!
但當她看到朱景誠進了那巷子后,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如紙。緊接著,高高的院墻內傳出一陣女子嬌笑聲,似乎還有男人在溫柔地低聲說話。她身體猛地一晃,怒火從心頭冒起,一把將擋在面前的兩個丫環推開,縱身跳下馬車,往那巷中跑去。
朱景誠留下來的幾名隨從見她跑過來,都紛紛露出了異色,心中不約而同地想到:難不成將密信與王府在京城的幾處暗樁名單一起送來,并約世子前去商議大事的神秘人士,居然會是這位鄭太尉的千金不成?!
鄭麗君沒留心他們,只是猛然沖入巷中,見那里并排兩扇門,后面那一扇正半開半掩著,露出里頭的過道與庭園。
女子嬌笑聲仍時不時響起,鄭麗君滿腔怒火,咬牙往里沖,才沖了幾步,便停了下來,恢復了幾分冷靜。
這里是別人家的后花園,若是叫人發現了,她的名聲可不好聽…
但是聽著那陣陣傳來的女子嬌笑,還有那低低的男子話語,怎么聽怎么象是顧文慧在與朱景誠調情!怎么可以…顧文慧是什么時候勾引了她的景誠哥哥?是在臘月初八大護國寺一別之后么?是了,文慧這是故意的,想要向她報復…那什么痘癥的風聲,不過是掩人耳目!
哼,顧文慧都不要臉了,她鄭麗君又怕什么?!她正要叫滿京城的人瞧瞧,三皇子想要配給朱景誠的女人,是什么貨色!
她放輕了腳步,卻半點也沒放慢速度,迅捷地往笑聲的來源奔去。她原也是武官人家出身,自小學了幾手粗淺功夫,身手比尋常女子矯健,很快便來到了一處房舍前。
房舍的窗戶隱隱透出人影,瞧著似乎就是朱景誠。鄭麗君心中痛極,放緩了腳步,顫抖著手,輕輕推開了門。
屋里只有朱景誠一人。他就坐在一張八仙桌旁,桌面上是散發著熱氣的茶水與精致的點心,腳邊是溫暖的黃銅大香爐,散發出陣陣暖香。他身后有一座六扇的金泥人物圖畫大屏風,遮住了屏風后的隔間,只是從輕紗帳幔之后,隱約能見到里頭精心修飾過的大炕與錦緞被鋪。
朱景誠抬起頭來,見是她,微微皺了眉頭:“怎么是你?”聲音中帶著幾分戒備與猜疑。
鄭麗君心中越發痛楚,抬腳就奔向屏風后頭,卻見里頭空無一人。她不死心地搜了一圈,方才回頭問:“那個人呢?!你把她藏在哪里?!”
朱景誠心中更加警惕:“什么人?這屋里…如今可不是只有你我二人么?”卻暗暗心驚:莫非她知道他還帶了手下來?信中說要他單獨赴會,但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怎會冒此大險?!
鄭麗君怎會相信?越發覺得是朱景誠在欺瞞自己,忍不住紅了眼圈:“你怎能做這樣的事…”
朱景誠盯了鄭麗君幾眼,試探道:“我做了什么事?不過是依約前來罷了。”眼珠子一轉,臉上堆了笑,走近鄭麗君道:“麗君表妹,難道我有什么地方做錯了?”語氣無比的溫柔。
鄭麗君卻只是含淚咬牙道:“好!好!好!你既然執迷不悔,我多說也無益,就此告辭了!”說罷就要離開,朱景誠卻連忙將她攔下,收起臉上的笑:“既然來了,那就把話說明白再走!那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鄭麗君此時根本沒心情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外走,朱景誠擔心這一鬧翻,她會將那名單泄露出去,索性一把將她抱住,發狠道:“不把話說清楚,你就休想走出這個門!”
就在這時,女子嬌笑伴隨著男子聲音再次響起,這一回,卻是越來越近了,幾乎是轉眼間,那聲音的主人便跑到了房舍外頭,卻是一個華服公子哥兒摟住了一個丫環打扮的美婢,親香了幾口,嘴里胡亂說著:“美人兒,我看你還往哪里逃!”
那美婢嬌笑著躲開,卻忽然停下了腳步,張口問:“你們是誰呀?怎會在這里?”
那華服公子這才發現屋里有人,起初還笑道:“喲,你們倒會找地方,這里我早備下的,你們怎能占了先兒?”接著認出了朱景誠,雖不知道另一個美人是誰,卻是立時拉下臉來:“怎么是東平王世子閣下呀?您不去四處勾搭美人兒,跑我家后花園來鬼混,是不是太過分了些?!你當別人都是死人呀?!”
朱景誠心中暗叫不好。他來前怎會不查清楚這里是誰家府第呢?這個人…若他沒有記錯的話,在結識永昌侯府千金前,他正與一位父親在吏部有實權的官家千金打得火熱,但在決定與何家結親后,便冷落了那頭。眼前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家千金的表兄,原正打算與其議親的。那婚事如今自然是不了了之。
那美婢又是一陣嬌笑:“少爺,您瞧這位小姐好體面的模樣,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那華服公子摸了她的小臉一把,不屑地道:“管她是誰家的?都正經不到哪里去。大白天的,還沒關門呢,就摟摟抱抱的。”
鄭麗君氣急,張口欲罵,這時候,一大群男男女女忽然出現在那華服公子身后,嬉笑道:“黃兄,你怎么拉了美人就跑,把我們大家伙兒都丟下了呀?!”其中有人看到朱景誠與鄭麗君,失聲驚道:“東平王世子?!世子閣下怎會來?!”“呀,鄭大妹妹,你這是…”卻是鄭麗君舅家的一個表兄,就住在斜對門。
鄭麗君愣住了,立時想到自己眼下正與朱景誠糾纏在一起,叫他們撞見,那豈不是…
老天爺似乎還嫌事情不夠亂似的,她進來時經過的那個小門,也涌進了一大群人,為首的赫然便是她的舅舅,身后還跟著剛剛才離開的那四名護衛,還有菊韻、竹韻與一大群家丁婆子、丫頭媳婦。
所有人都用無法置信的目光,盯著屋里緊挨著站在一起的朱景誠與鄭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