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文怡又是驚又是喜,還有幾分慌張,她借著昏暗的月光,認出了眼前男子臉部的輪廓,正是久別多時的柳東行。
她不由得急問道:“你怎么在這里?!幾時回京的?!”又四處張望:“你又做這種事了,萬一被人發現可怎么好?!”
“九妹。”柳東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有些激動,又似乎勉力保持著冷靜,“你…你沒事吧?放心,我都聽說了!”
聽說了?聽說了什么?
文怡怔了怔,立時便反應過來。他這是…聽說了柳家要毀婚另聘別家女的消息了?想到這里,她心里便生出了幾分委屈,眼圈一紅,抽出自己的手,撇過頭道:“原來你都聽說了?那你可知道…可知道我…”她咬咬唇,低下頭去,不知為何,違心的話偏偏脫口而出,“你如今越來越出息了,若是看上了別家姑娘,嫌棄我是個孤女,趁早兒跟我說實話,我絕不會纏著你!”
柳東行臉色一沉:“你胡說什么呢?!”
她幾時胡說了?!文怡想起他每次都說“包在他身上”、“不會有問題的”,結果到頭來,還是出了變故。如今可好,索性離了此地,留下她一介孤女獨個兒跟那些人周旋。他不是再三保證過,婚約不會有變動的么?!為何人家輕輕巧巧地轉了個念頭,她就要耗費無數心思去挽救呢?!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既然聽說了,又趕回京來,為何不趕緊去跟他那叔叔說?卻偷偷跑來找她,又有什么用處?!
雖然理智告訴她,這不是柳東行的過錯,他同樣對此無能為力,做主的畢竟是他最親的長輩,是柳氏一族的族長,他如今還年輕,羽翼未豐,而對方則位高權重,他無力與對方為敵。然而,文怡心里還是覺得委屈,獨自離家千里,此時此刻,她身邊一個依靠也沒有,撐了這么多天,好不容易遇見他,她已經忍不住想要傾吐一番了。
只可惜此時此刻并不是傾吐心事的合適時機。文怡抬頭看著遠處漸漸接近的燈籠光芒與人影,咬唇黯然道:“你走吧,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若真叫人撞破了,她閨名有損,他也同樣討不了好。他明年就要考武會試了,可別在這時候被人告上去,丟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功名。
柳東行也同樣看到了來人的影子,但他還有許多話要跟文怡說呢!好不容易探得了她的消息,好不容易潛進來,又好不容易找到了她,難道要放棄這個機會么?!
來人越走越近,文怡甚至覺得能聽見她們的腳步聲了,見柳東行遲遲未動,心下不由得一急,忙推了他一把。柳東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飛快地將一樣東西塞進她手心,一轉身,便已消失不見了。
文怡只覺得眼前黑影一閃,柳東行就不見了,不由得怔了一怔,接著便聽到一個婆子的問話:“可是顧小姐?您怎么獨個兒在此處?”她立時醒過神來,勉強笑道:“我才在外頭散了一會兒步,正要回屋里去呢,腿腳有些累了,便略站一站。”雙手握成拳,藏入袖下,感受著手心的硬硌。
似乎是一張紙條。不知上頭寫了什么東西?
打著燈籠的婆子沒瞧出她的異狀,還在那里笑道:“您的丫頭怎么沒跟在身邊?方才小的從李小姐那里過來,聽見她正與李少爺生氣呢,您要不要過去看一看?”
文怡聞言便道:“是么?多謝你告訴我了,我這就回去。”說罷抬腳先行,那婆子忙提著燈籠走快兩步替她照亮道路,不一會兒,便到了她暫居的小院,方才轉身離開了。
文怡住在小院的東廂房,李春熙就住西廂,似乎是聽到了她與那婆子的腳步聲,立時便沖了出來:“你回來了?我泡了茶,過來喝吧!”
文怡在袖下捏了捏那張紙條,暗暗將它藏進袖內,方才進了西廂房,掃視周圍一眼,見屋內除了她們倆,便再無第三個人,便勉強露出笑容:“聽說冬哥兒方才過來了?他又惹姐姐生氣了么?”
李春熙嘆了口氣,出人意料地沒象平時那樣數落弟弟,反倒坐在桌前,悶悶地喝了口茶:“那小子,也不長個心眼。你可知道他方才來跟我說什么?為著今兒康王世子摔馬一事,查小姐叫人殺了那惹事的馬,又罰了莊上的馬倌二十鞭,人傷得如今都起不來了。那小子說這不是馬倌的錯,叫我開口向查小姐求情,請個大夫來瞧瞧那馬倌,救他一條性命!”
文怡怔了怔,方才緩緩地道:“這事兒說來是查家的內務,我們卻是不好插手的…”不過查玥明知道那是康王世子任性,非要騎馬,才惹出這場禍事來的。莊子上的馬倌又如何能拒絕貴人的命令?而康王世子摔馬,也沒聽說是馬的問題,殺了馬已是冤枉,又何必再鞭打馬倌?
平日看查玥行事,不象是如此冷酷的人呀?
也許…這是在為了減輕查家的罪責?康王世子畢竟是在查家莊子里出事的,若宮里追究起來,查家已經罰了相關人等,只要世子傷勢能迅速痊癒,想必宮里也不會太過怪罪重臣家眷吧?
然而那個馬倌,確實是有些冤枉了。
文怡抬頭看向李春熙,苦笑道:“冬哥兒是個心地良善的孩子,看不慣這些也是有的。然而人是查家的人,打也是查家讓打的,理由也正當,咱們拿什么去勸呢?若是還沒打,倒可以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打都打了…再勸查家人請大夫,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了。我見這莊上的仆從都是圍著主人家的宅子散居的,查家人平時也不常來,想必管得并不嚴,那個馬倌不知可有自己的住處?讓冬哥兒去打聽打聽,得了信兒,咱們叫家里的小廝悄悄兒請個大夫過去給他瞧了,抓藥也讓咱們的人悄悄兒去辦,不必驚動查家人,豈不是兩相便宜?我覺得…查小姐未必就真的惱了那馬倌,只是康王世子好歹受了傷,總要做點事給別人看。”
李春熙眨了眨眼,神情冷淡下來:“哦,原來如此。這倒也是個法子。”接著便悶不吭聲了。
文怡心中一驚,以為她惱了自己,忙道:“你別生氣,我只是想著…”
“我沒生氣!”李春熙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你的意思。若你也是查玥那樣的人,就不會說叫咱們家的小廝暗地里請大夫去瞧那馬倌了。我只是覺得…”她皺了皺眉,似乎有些拿不準該怎么說,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咱們好象跟查玥不是一路人。”
文怡張張嘴,也沉默起來。她早就發現了。不但查玥,連阮家姐妹或是龍靈也是如此,龍靈或許還好些,但阮家姐妹與查玥都是家里有權有勢的,盡管性子爽利,與人相處時也沒什么架子,但有時候說話行事,想的念的與她們是兩回事。比如對待康王世子,文怡會覺得他是個孤兒,怪可憐見的,即便愛胡鬧,也別太過薄待了他;李春熙則會覺得弟弟與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兒在一起玩兒倒沒什么要緊,若是對方愛惹禍,還是遠著些好,省得招麻煩,卻不會想到其他身份地位什么的;但查玥待這位世子爺,卻是可以想罵就罵,想丟下就丟下,只有在自己理虧時,才愿意低聲下氣去招呼;阮家姐妹勸她時,也只會說別叫宮里責怪她捧高踩低,完全是從查玥的立場上考慮的,根本沒想過這位世子爺本身如何。
也許是高門大戶的千金行事都要多留個心眼,文怡覺得自己有些苛責了,至少,這幾位新認識的朋友是真心與自己結交的,對自己并無怠慢之處。出身不同,想的事自然也不同,她們還有家中的親人要顧慮呢,連她一介鄉間長大的孤女,還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又怎能責怪這些本就出身高官顯宦之家的朋友?
更何況,她雖是在發現她們性子好相處之后,才與她們結交,但這接二連三的聚會,卻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才應下的,若還是往日的她,恐怕未必會跟人跑到城外來玩吧?既如此,她與這幾位千金小姐,還是不遠不近地相處的好,太近了,她遲早要忍不住開口勸說,屆時難免會傷了彼此感情。
這么想著,她便抬頭對李春熙道:“都是我多事,帶你們到了這地方來,卻又害得你們心里硌應。”
“這又與你有何相干?”李春熙冷冷地道,“是你害人摔了馬,還是你打了那馬倌?你這愛攬責任的性子也該改改了,難不成你以為我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么?!”頓了頓,“雖然我看不慣查家人的行事,但其他人還行,晚飯前我與龍靈比了幾回兵器,她的槍法都不亞于我,只刀法與棍法略差我一疇,算是個可以結交的朋友。”
這是寬慰文怡的意思了,畢竟文怡介紹她認識的,不僅僅是查玥一個朋友。
文怡微微一笑,便把這件事揭過去,又聊了幾句閑話,才告辭回房里去。
冬葵已經回來了,眼睛還帶著幾分紅腫,但看起來情緒已經平復下來。她向文怡下跪道:“奴婢無狀,居然耽誤了差事,請小姐責罰。”
“起來吧。”文怡微笑道,“能想開就好。我們不會在此長留,那位世子于你我不過是過客,你只當他不在就好。天色不早了,鋪好床,你便去歇息吧。”
冬葵磕了個頭,領命而去。趁著她背轉身去鋪床之際,文怡趕緊坐到桌邊,用自己的身體遮擋著她可能轉過來的視線,從袖中取出那張紙條,就著燭光匆匆看了一眼。
那上頭寫的是一個地址。一個藥鋪的地址。
這家藥鋪位于一個叫“山南”的小鎮上,文怡記得,到查家莊子來的路上,曾經路過這個小鎮,離莊子不過四五里地,此處的莊戶若要采買些什么東西,都是到那里去的。鎮上也有大夫,但醫術并不出挑,而且鄰莊的大夫距離更近,因此查玥并未讓人到那里尋醫。
柳東行把這個藥鋪的地址給她,是在暗示她到那里去么?可是…她本就是來查家莊子做客的,要如何跑到小鎮上去?
文怡默默背下上頭的地址,心下猶豫許久,等冬葵出去后,便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燒了。等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查玥大力邀請朋友們再玩一天時,她沒有提出回城的話,反而趁人不備,悄悄拉了李春熙一把:“等會兒尋個空閑,我借口要到附近鎮子上逛逛,你派幾個人隨我同行,順道去尋大夫抓藥吧?”
李春熙不動聲色,卻很快領悟了她的意思,不一會兒,便向查玥提出了請求。查玥倒是爽快地答應了,她家里平日雖也管得嚴,但跟其他官宦人家相比,還算是松的,偶爾也能在家人陪伴下出門玩耍。見文怡與李春熙有此雅興,她索性鼓動所有人一起去!文怡心下懊惱,好不容易才勸得她同意,眾人到了鎮上,便分開走,各自找感興趣的地方逛。
眾人坐了十來輛馬車,帶上一大群丫頭婆子,又有幾十個家丁隨行開道,浩浩蕩蕩地到了鎮上。李春熙被龍靈拽著去了查玥特別介紹的一家鐵匠鋪子,李冬瑞早在姐姐的暗示下,陪著文怡轉向了另一條道,很快就在小小的山南鎮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家不起眼的藥鋪。
李冬瑞心系那馬倌的傷勢,見那藥鋪里有大夫,立時便拉人上了馬車,離開了鎮子。文怡與他說好,會在藥鋪里等他回來,省得查家人察覺。李家的仆從也大都讓他帶走了,只剩了兩個家人在藥鋪門口守著,另有兩個婆子在鋪面里等候。文怡帶著冬葵,在藥鋪掌柜夫妻的歡迎下,進了藥鋪后堂,經過一條不長的僻靜的走廊,進了一處靜室,據說這里是掌柜平時用來招呼不方便拋頭露面的女客的地方。
小小的靜室收拾得十分干凈,雖只有幾樣簡單的家具,小小的火炕卻燒得十分暖和。窗前的炕桌上,還放了一個天青瓷花瓶,插了兩枝臘梅。花瓶前頭,是一套干凈的茶具,炕上另擺了兩個素藍底繡白蘭花的引枕,與褥子是一樣的料子,顯得有幾分簡樸雅致。
冬葵摸了摸茶具,道:“也難為掌柜夫妻了,只可惜茶是冷的。奴婢去討些熱水來。”
文怡本想說不必,卻看見藍布門窗外頭,有一雙眼熟的靴子一閃而過,便立時改了口:“那你去吧,別只顧著我這里,討了熱水,先給外頭候著的人送去。那都是李家的人,別讓他們冷著了。”
冬葵應了聲,掀起簾子去了。文怡坐在炕邊,見那雙靴子遲遲未進來,咬咬唇,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轉過身去。
門簾一掀,柳東行走了進來,身上還帶著幾分寒氣。他走到文怡對面,拉過一張圓凳坐下,便伸手過來,握住了文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