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與長房一路北上,路上耳聞目睹,自然知道文慧如此興奮,是為了什么緣故。她瞥向文嫻姐妹與蔣瑤,以及周圍隨行的丫頭們,便看到人人都帶著訝異之色,唯有踏雪臉上微微露出幾分不自在,可見也是心里有數了。
她淡淡地制止了文慧接下來的話:“六姐姐,這話不是我們該說的。”文慧不耐煩地扭頭看她,與她對視一眼,愣住了,隨即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支支唔唔地說:“路王府每年的宴會都非常盛大…來的貴人也多,我不過是…想見識一番罷了…”
文娟原本面露詫異,聞言便撲哧一聲:“六姐姐,虧你在家里時,還見天兒向我炫耀,說你日日都在跟什么金枝玉葉、宗室貴女說笑玩耍,現在可露餡兒了吧?”
文慧的臉一下漲紅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要反刺回去,卻聽得蔣瑤忽而開口道:“十妹妹,話不能這么說,路王府的宴席,便是宮里的貴人們,也能津津樂道上一年呢!”她把緣由細細說來,“路王爺原是先帝的長兄,因為沉迷于詩詞歌賦,一直被譽為才子皇子,在先帝時主持過幾年禮部,也管過幾年宗室,但當今圣上登基后,他便一直閑賦在家,也不去就藩,甚至將藩地的事務全都交給了官府的人,自己只顧著在京里吟詩作賦,悠閑度日。因他是個愛好風雅之人,每年四季,都會在王府里大開宴席,遍請京中宗室王公子弟,或是有才名的青年才俊。而路王妃,也會在同一天邀請官宦親貴人家的女兒去王府花園開茶會。據說,不論是前頭的宴席,還是花園里的茶會,喝的茶,吃的點心菜肴,全都是世人沒見過的珍稀之物。若能得到王爺王妃的賞識,前去做客的青年才俊就有機會獲得王爺私藏的古人名家字畫、古籍珍本,姑娘們也能得到王妃的賞賜,而且…”她故意頓了頓,含笑瞥了眾人一眼,“而且王妃還會為她做媒,說一門好親呢!”
在場的女孩兒都未出閣,聞言不由得紅了臉。文怡則笑道:“這路王爺與王妃多大年紀了?怎會有這樣的愛好?”這不是變相的相親么?
蔣瑤紅著臉吃吃笑道:“不過是個噱頭罷了。太后除了幾家常走動的親貴之家,便不怎么見外人。京里有些頭臉的人家,互相有了結親的意思,求不到太后賜婚,得個王妃做媒,也是極有臉面的事。路王府的宴席已經開了二三十年了,到了日子,連宮里太后、皇后并諸位娘娘們都要遣人去打聽呢!京里的人家,但凡是有些門路的,無不想盡辦法討一張帖子,要知道,能得路王妃一句夸獎,任是誰家的女兒,身價都不同了呢!”
文娟好奇地問:“你也去過?”若是身為知州之女的蔣瑤都能去,那自己是侍郎的侄女兒,是不是也有機會?
蔣瑤繼續紅著臉道:“去年曾敬陪末座,只是遠遠地見過王妃,并不曾得她青眼。慚愧…慚愧…”
文娟大為羨慕:“若我能去,就算離得遠些,也甘心了!”
文嫻輕笑:“瞧你這模樣,若只是離得遠遠的瞧上一眼,那去沒去又有什么差別呢?”不過是茶會罷了,妹妹說這樣的話,反倒顯得小家子氣。
“話不是這么說的。”文娟道,“能到那種場合上見識一番,日后回了家,跟姐妹們說起,咱也能威風一把。”
文慧睨了她一眼:“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
文娟有些氣惱:“你不也心心念念盼著要去么?這會子裝什么裝?!”
文慧雙眼一瞪,文嫻便頭疼了,正要開口勸和,蔣瑤卻忽然插嘴道:“十妹妹,你可別小看了表姐,她從十二歲起,便年年都去的,是老資格了。路王妃不但夸過她美貌,還贊過她的才學和棋藝呢!”說罷用羨慕的眼神望向文慧:“我去年是托了表姐與鄭姐姐的福,才能陪著到路王府逛了一圈,喝了杯茶,吃了塊點心,見識了幾位名門閨秀的優雅風度,這對我而言,已是天大的福氣了!但表姐卻是茶會的常客,果然不是我這樣的平凡之人可比的…”
文慧聽了,心頭怒氣全消,瞥向文娟的目光,便仿佛在說:“我這樣驚才絕艷之人,不屑與你一介平凡女子計較。”嘴里還故作謙虛地說:“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路王妃是個極和氣的人,最喜歡性情伶俐聰慧又不失禮數的女孩兒,自打小時候見過我一次,便一直極寵我,每年茶會,都要送帖子來。只是她老人家年紀大了,自去年冬天起便一直臥病在床,去年的賞梅會也沒開成,我還當今年不會有了呢,沒想到又要開了,路王妃可是大好了?”頓了頓,臉色有些異樣:“瑤表妹,先前怎么沒聽你提起這事兒?這可是大事!”
蔣瑤慌忙道:“對不住,表姐,我不是有意的。路王妃身子已經大好了,這事兒京里無人不知,我聽你說你一回來就見過鄭姐姐了,還當她已經告訴你了呢!”說罷稍稍帶了幾分委屈地說,“今年的賞梅會…我早就求過鄭姐姐,只是她不肯帶我去…后來還是林家的玫兒姐姐給我捎了帖子來,我才能去的…”
“林玫兒?”文慧挑挑眉,“原來是她,你幾時與她這么熟了?”
蔣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幾個月前我在李小姐的生日宴上遇見她,幫了她一點小忙,以往那點小誤會就都過去了。她偶爾也會請我去說說話,有時候路王府的小郡君也會過來。”
文慧心里有些不自在。她與林玫兒不過是泛泛之交,但因為鄭麗君不喜林玫兒那種安靜端莊的性子,她也就疏遠了對方,卻沒想到一向只是自己小跟班的蔣瑤居然會與林玫兒交好。后者與路王的孫女暖郡君是閨中密友,蔣瑤認得這么一位朋友,不用靠自己和鄭麗君,就能得到路王妃的茶會請帖,這讓她心底發酸。離京大半年,這人事物怎的就變得這么厲害了呢?連大哥對自己也冷淡多了,父親更是正眼都沒瞧過自己!
文怡看著文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看向蔣瑤的目光似乎帶了幾分惱意,而后者卻被文娟纏著,問起那位林小姐與路王府小郡君的事,并未發覺。她想起方才,文慧文娟幾次有爭吵的傾向,都是因為蔣瑤忽然插話而平息下去的,若說都是巧合,她實在不肯相信。看來這位表小姐,也過得十分不容易。文怡只猶豫了一會兒,便決定開口幫忙:“咱們在這里耽擱不少時候了,再不去向大伯母請安,只怕就要遲了。”
眾人這才驚覺,忙停下了閑聊,齊齊往正院走去。
給蔣氏請過安后,女孩兒們便被打發到暖閣里喝茶說話。蔣氏忙著與余姨娘交接管家事務,一時顧不上這些小輩。文慧一坐下來,便悶著不開口。蔣瑤覺得有幾分不對,嘴里與文嫻文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眼睛卻悄悄往文慧那邊瞄。
過了好一會兒,文慧聽著蔣瑤說起幾位新進京的高官權貴夫人及小姐的性情與喜好,稍稍有了幾分興趣,臉色才緩了過來,等她說完了,便開口問:“這么說,你見過滬國公府與東陽侯府的幾位小姐了?如今外頭都在傳說,她們是沖著太子妃之位來的,可是真的?”
蔣瑤笑道:“這種事我如何知道?但我聽阮家兩位小姐的意思,還有玫兒姐姐的口風,多半只是謠傳罷了。倒是東陽侯家的小姐,太后很是看好呢,說她端莊嫻靜,又知書達禮,氣度雍容,有一國之母的風范…”
文慧響亮地冷笑一聲:“誰家女兒不是端莊嫻靜、知書達禮?她家倒也好意思放出這樣的風聲來!誰不知道三皇子已經定了麗君為正室?”
蔣瑤有些遲疑:“東陽侯杜家倒是避著這種話的,只是外頭傳得厲害罷了…況且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聽說…太后一直不喜鄭姐姐,嫌她平日…交游太過廣闊了…”
文慧扯了扯嘴角:“不過是從小認得人多罷了,托了麗君的福,三皇子也認識了不少青年才俊呢!太后有什么可嫌的?東陽侯家的那一位…”她幾乎要露出不屑之色來了,“還跟東平王世子扯不清呢!”
文嫻姐妹都被她嚇了一跳,文怡忙道:“六姐姐,你就少說兩句吧!東平王世子想娶哪家姑娘為妻,都與我們不相干!”
文慧瞪了她一眼:“怎么不相干了?!你分明知道…”
“六姐姐!”文怡再度打斷她的話,“現下可是要緊時候!請謹言慎行!”
文慧張張嘴,忽然記起她先前提過太后要從京中名門閨秀里擇選孫媳,又想起母親的幾次勸說,想了想,忽然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你說得不錯,我當謹言慎行,免得事情出了差錯!”便起身往外走,向蔣氏道:“母親,聽說路王府不日就要辦舉賞梅會,往年王妃總會送帖子過來的,今年沒有么?”
蔣氏還未回答,余姨娘便道:“六小姐放心,你先前不在京中,路王府是知道的,想必等王妃聽說了你回來的消息,便會送帖子來了。”
文慧心中一喜,卻沒給余姨娘半個好臉色,自顧自地粘上蔣氏:“母親,茶會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的衣裳大都舊了,您勻我幾個針線好的丫頭,照著京中時興的樣式,給我做幾件新衣裳吧?我都大半年沒在京里出現了,定要壓倒眾人!”
蔣氏愛憐地摸摸女兒的臉:“好,就依你,正好快過年了,咱們也該添幾樣新首飾。”
余姨娘安安靜靜地退下了,蔣氏與文慧都沒理她,徑自高高興興地說起要打什么樣的首飾,做什么樣的衣裳,幾個大丫頭也跟著湊趣。
文怡見狀稍稍松了口氣,重新回到桌邊坐下。她慶幸文慧并未在姐妹們跟前提起與東平王世子的糾纏,但隨即又發起愁來。既然路王府那宴席,會遍請京中宗室王公家的子弟,東平王世子自然也不例外。文慧是茶會常客,萬一在王府里做出什么不得體的事,豈不是糟糕至極?!
她在心里暗暗嘆氣,無意中一抬頭,卻怔住了。坐在對面的蔣瑤,露出了與平日性情不大相符的慎重之色。她眼角瞥向文慧的背影,神色間帶了一絲疑惑,還有一絲警惕。這時候的蔣瑤,哪里還有半分羞怯怯的模樣?
文嫻文娟正湊在一處說悄悄話,因此無人看到這一幕。
蔣瑤回過頭來,眼神清明,對上文怡的眼時,略有些意外地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隨即笑了,笑得風清云淡。等她低頭喝了一口茶,再抬起頭來時,臉上又恢復了那抿嘴笑得甜蜜的小女兒態,湊近了文娟,再次興致勃勃地聊起天來。
文怡端起茶杯,嘴角浮現一抹笑意。果然,這位蔣表妹,不是表面那么簡單。
過了兩日,羅四太太派人送了信來,一方面是給文怡送了幾樣衣料,另一方面則是來通知認親宴席的日子。因羅四太太要赴滬國公府的宴席,日子便定在了五天后,正好是路王府茶會的前一日。
文怡不在乎路王府的茶會,她上京來并不是為了“見世面”的。于老夫人前一天晚上已經叫了她過去,暗示了三姑母柳顧氏近日身子有所好轉,已經派人過來給母親請了安,只等身體再好些,便會親自過來一趟,而且從來人的言行中可知,柳顧氏如今正為當初在老家的言行后悔,急盼著得到母親與侄女們的原諒呢。
既然如此,為何沒有立即過來見母親?先前并未聽說三姑母生病了呀?
不過這念頭只在文怡的腦海中打了個轉,便很快消去了。照于老夫人的話說,三姑母對柳顧兩家的小輩再度聯姻之事,已經重新生出了期待,事情很快就會解決的。
文怡心下稍安,便高高興興地等待起羅家的宴席來。羅四太太派了親信的婆子來送信,那婆子還說,屆時干娘會給她引介幾位好友。干娘的好友會是什么樣的人呢?想必也都是親切的長輩吧?
就在這時,路王府的帖子到了。除了文慧,連文嫻、文娟與文怡的都有,讓眾人大吃一驚。文慧忙問前來送帖子的年輕婢女:“王妃怎會知道我家姐妹們都來了?是鄭家小姐說的?”
那婢女笑道:“王妃從林小姐那里聽說了,說是蔣小姐捎了信給她。”
文慧立時扭頭看向蔣瑤,后者面露驚訝:“咦?我不過是順道提了提…”她有些受寵若驚,“姐妹們跟我相處得好,我就跟林家姐姐說,不陪她去禮佛了,沒想到…”
文慧勉強笑著將人送走了,回到屋里,看著興高采烈地向蔣瑤道謝的文娟,與面露喜意的文嫻,略過了微微皺眉的文怡,臉上有些陰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