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走了大半個時辰的功夫,方才到了侍郎府。進了大門,到二門前下了轎,文怡便看到一個三十來歲、長相端莊秀麗的婦人站在門前恭敬迎候。她身后跟著一對少年男女,瞧著只比自己年紀稍小一些,一個五官清秀,一個笑容甜美,舉止都彬彬有禮。她心道:這應該就是長房大伯父的一對庶子女了。
蔣氏一下轎,見了他們三人,臉色便有些發沉,只是還要忙著攙扶婆母,一時顧不上他們,但進二門時,似乎是故意要落他們臉面似的,即便那婦人恭謹下拜,口稱見過“太夫人、夫人”,她也沒理會。倒是于老夫人看了孫子孫女一眼。
到得內堂,又有兩名穿戴華麗些的婦人迎了出來,一個穿粉的,年紀只有二十出頭,先向于老夫人與蔣氏請安問了好,另一個著綠的,瞧著也有三十來歲了,除了向這兩位見禮外,又向文慧等人行禮,甚至連文嫻文娟文怡都沒漏下。
蔣氏對這名婦人似乎態度要好得多了,扶得于老夫人就座,便向她介紹:“這是媳婦的陪嫁丫頭金燕,媳婦生六丫頭那年開了臉的,您老人家可還記得?”
于老夫人隨意“嗯”了一聲,便將視線轉向了那穿粉的婦人。那婦人倒是個知機的,忙笑著上前再行一禮:“妾身香羅,是三年前進的門,未及拜見太夫人,請太夫人恕罪。”
蔣氏在旁不情不愿地引介:“這是工部一位大人送給老爺的,盛情難卻,老爺便放在了屋里。”
于老夫人輕輕點頭,示意知道了,瞥見方才在二門上迎接自己的婦人帶著一對孫子孫女跟了進來,神色放緩了些,淡淡地道:“這是文儒和十一丫頭吧?”
顧文儒與顧文雅兄妹倆迅速齊齊上前拜見。于老夫人雖然不大看得上他們的生母,但瞧著孫子眉清目秀,說話明白,禮數周全,孫女兒雖不如文慧美貌,卻也乖巧知禮,心里也歡喜,便命如意:“等開了箱籠,把那個竹節碧玉佩和喜上梅梢的瑪瑙簪子取來,給他們兄妹送去。”
文儒文雅聽了,都歡歡喜喜地謝過祖母賞賜。蔣氏的臉色卻有些發黑。竹節碧玉佩寓意“節節高升”,喜上梅梢也是吉祥之意,這對庶子庶女,憑什么得了這個彩頭?也不怕折了福壽!
但當著于老夫人的面,她卻不敢給這對兄妹排頭吃,不管怎么說,他們畢竟是顧家骨肉,但看向他們的母親時,她的臉色就沒那么好了:“余姨娘,我走了半年,家務是你掌著,你是怎么管家的?!老太太坐下這么久了,也沒個人來上茶?!這是哪家的規矩?!”
正端茶預備進門的媳婦子被她這句話嚇得僵住了,站在原地,進又不是,退又不是,漲得滿臉通紅。
余姨娘倒是很鎮定,立時便跪下來向于老夫人磕了個頭:“是妾身疏忽,請太夫人恕罪!”
蔣氏一陣得意,正要乘勝追擊,卻聽得于老夫人一聲輕咳:“好啦,才到家,也不覺得累,這些小事不能等會兒再說么?!我也不耐煩喝什么茶了,若是屋子收拾好了,我先歇一會兒,等你們老爺回來了,就叫他來見我。”說著瞥了媳婦一眼,又掃向文嫻文娟文怡姐妹。
蔣氏這才驚覺幾個侄女都在場,雖然沒什么要緊,但當著她們的面處罰妾室,未免顯得自己不夠賢良,只得暫時作罷,忙忙侍候著婆婆,到早已收拾好的院子里歇息去了。
院子是余姨娘親自帶人收拾的,就在侍郎府左路中間,挨著正院,位置十分便利。院子地方寬敞,房屋全部重新粉刷過,瞧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雖是冬天,但院里開著幾樹臘梅,正是花時,濃香撲鼻,倒給這處院落添了幾分雅致。
待進了屋子,里頭一應家具擺設,都十分講究,富貴而不俗,清雅而不素,正合于老夫人的喜好。再看床上一應鋪蓋,都是上好的,用料選色也都合意,于老夫人便知道這位余姨娘是花了心思的,心里倒暗暗生出警惕來:雖說媳婦愚鈍又嫌過于柔順,但能讓素來知禮的長子專寵多年,這余姨娘的心計果然不簡單,絕不能掉以輕心!
她這么一想,連帶的,對余姨娘所出的一對孫子孫女也沒那么喜愛了。無視余姨娘伸過來的手與殷勤的話語,她只讓蔣氏扶著自己上了炕。
余姨娘臉上毫無異色,恭謹地退回門邊。
待于老夫人歇下了,蔣氏才帶著余姨娘以及女兒、侄女們回到正院中,開始問及這幾個月的家務。余姨娘一件件回稟,條理分明,且都是按蔣氏留下的舊例辦的,若是沒有舊例,則全都問明了顧大老爺,又向家中幾個有頭臉的老管家請教過,方才定了處置之法,讓人拿不到半點錯處。
文怡是主理過家務的人,與別的姐妹們相比,對個中內情要清楚些,她在旁一路聽,便一路暗暗驚嘆。這位余姨娘,雖無過人的美貌,年紀也大了,但有這樣的手腕心計,大伯母與文慧母女倆真的是她的對手么?
在來到京城之前,文怡曾經從別人嘴里聽說過這位余姨娘,據說是京郊莊戶人家的女兒,年少時偶然遇上出門踏青的大伯父,因大伯父拐了腳,是這位余姨娘扶著去就醫的,事后為了余姨娘的名節,便納了回家,一進門就是姨娘,多年來一直榮寵不衰,還生下了一雙兒女,都極得大伯父疼愛。在大伯母口中,這位余姨娘是個奸詐婦人,在文慧嘴里,更是詭計多端又不安份,因此文怡對她的印象一直都不大好,只覺得是個長相妖媚、行事囂張的女子,沒想到今日一見,無論長相舉止,都是正正經經、溫溫雅雅的,這通身的氣派,若不是知道她的身份,說是官宦人家的正經女眷,也不為過。
即便如此,文怡也不會認為,這位余姨娘就真是個端莊賢良的婦人了。正因為她處處給人這種印象,文怡反倒覺得她心機深沉。一對比大伯母蔣氏,文怡就忍不住嘆氣:罷了,元配正室,又有兒女傍身,如今連婆婆都來了,她想必不會有什么問題,頂多是吃點小虧,自己一個晚輩,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蔣氏揪不出余姨娘的錯處,又覺得香羅容貌比先前更添嬌艷,可見這幾個月沒少受寵,心里更生氣,便匆匆把人打發了,只留下金燕一人,她要好好問話。
文怡姐妹幾個只好隨文慧出來了。才出正院的門,文雅便甜甜地笑著說:“姨娘給姐姐們都備好屋子了,我帶姐姐們去瞧瞧吧?若有什么地方不滿意的,盡管告訴我!我從上月開始,就跟姨娘學管家了呢!如今我院里的事,姨娘都讓我自己做主,姐姐們的屋子,也是我幫著收拾的。”
文慧聽得刺耳,冷笑說:“你才多大年紀,就懂得四處炫耀你那點小本事了?!跟姨娘學管家?真是笑話!等明兒你說親時,跟媒人這么說,看誰肯賣賬?!”
文雅眼中閃過一抹委屈之色,淚汪汪地低下了頭:“是…姐姐…我知錯了…”
文慧一見她這模樣,便忍不住心頭煩躁:“你又擺出這副樣子來,要哄誰呢?!讓人瞧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了!”
文雅眼中淚意更盛了,只是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對不起…姐姐…”
文嫻看不過眼,忙上前勸道:“好了,一家子姐妹,何必如此?十一妹妹,還請你為我們引路。我們在船上住了這么久,早就累了,正想好好歇一歇呢,等天色晚下來,還要陪長輩們一起用飯呢。”
文雅忙吸吸發紅的鼻子,含淚帶笑地點頭:“是,五姐姐,你們隨我來呀!”又親親熱熱地拉起文娟的手,“十姐姐,你在平陽家里住的院子叫薔院是不是?你喜歡薔薇花么?如今是冬天,沒有薔薇花,但我叫人給你備了薔薇花的屏風和褥子,還有羅帳!你一定要告訴我喜不喜歡!”
文娟確實喜歡薔薇,聞言也有幾分驚喜:“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姨娘一聽說你們要來,就特地叫了家里常常回平陽辦事的家人來問話,務必要讓你們住得舒適呢!我跟在姨娘身邊,自然就知道啦!”
堂姐妹二人說說笑笑的,等來到幾位小姐的住處時,文娟文雅已經好得跟親姐妹一般了,一點都看不出是今天才頭一回見面的堂姐妹。文嫻見妹妹們相處融洽,心里也高興,便低聲勸文慧,別總是為難庶妹,畢竟是親手足,她做姐姐的,要有長姐風范才是。
文慧諷刺地看了文嫻一眼,冷笑著扭開了頭。這位堂姐也未免太天真了,她當真以為這世上的庶妹都能象文娟一樣親近嫡姐?!真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文怡默默地跟在身后,仔細打量著這個臨時住所。這是一處小巧的兩進院子,前院正屋是小花廳兼書房,兩邊廂房各帶兩間耳房,歸文怡、文娟姐妹倆住,后一進院子則是文嫻住的地方,除了丫頭們的住處,還附帶一間琴房。顯然,身為嫡女的文嫻,與庶女文娟和遠房侄女文怡相比,要受看重得多。
不過文怡并沒放在心上。她草草打量過自己要住的東廂房,發現里頭收拾得很干凈整齊,床鋪很暖和,火盆暖爐手爐都齊全,書架上有不少書冊,從詩詞歌賦到女四書都齊全,還有幾本講養生的書以及兩冊繡花樣子。窗邊的書案上放著一瓶折枝臘梅,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墻上掛了兩幅畫,一幅燃黎圖,一幅歲寒三友,畫得還不錯,但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略帶了幾分匠氣。
文怡去看過西廂與后院正房,發現房間格局與擺設都差不多,文娟屋里的書畫擺件與自己的品色相近,但文嫻屋里的則貴重多了,掛的畫也是名家之作,琴房里還掛了一把音色上佳的古琴,看得文嫻驚喜非常,若不是時間不對,真恨不得立時彈奏一曲。
文娟臉上有些不滿,瞥著侍郎府的丫頭們進進出出,拉著姐姐的手小聲抱怨著,向她討這個,討那個。文怡則在心中盤算著自家隨侍們的房間分配:左右耳房足夠丫頭們住了,再添一個趙嬤嬤也使得,不過她與何家的也許要住在外院,想出門辦事時方便些,只是怕外院不如內院住著舒服…
顧大老爺直到天黑后才回到家。他一來便先向母親問安請罪。于老夫人帶著幾分不解地問:“小七不是去尋你了么?你怎的耽擱到這會子才回來?”又看向立在一旁的文安。文安低下了頭。
顧大老爺忙道:“兒子部里事務忙,今兒因要整理一些舊宗卷,才會拖到這時候的。本來得了文安的信,兒子也想早些回來,只是同僚們都在,兒子也不好先行告退,因此…”
于老夫人皺了皺眉:“整理舊宗卷?這種事還要你一個侍郎來做?!底下的書辦哪里去了?!”她不由得想起文安在東平府聽來的傳言,“有人為難你?!”
顧大老爺笑道:“怎么會呢?真是有部務。近來尚書大人在起草一份要緊的奏折,才叫我們幾個信得過的幫著整理舊文書。母親千萬別多心。”
于老夫人半信半疑,看著兒子眼圈發黑,身形也有些消瘦了,臉上似乎帶著濃濃的倦意,不由得心疼起來:“公事再忙,也要保重身體,若是把身子熬壞了,又如何為圣上分憂?”
顧大老爺忙應道:“兒子明白,母親教訓得是。”又問蔣氏:“怎么不見賢哥兒?”
蔣氏正盯著余姨娘眼睛冒火,聞言忙答道:“我才回來,不知道詳情,余姨娘說是到葛大人府上請教功課去了,今兒不回來吃晚飯,府里也不知有沒有派人去請。”
顧大老爺卻不再問了。
于老夫人再度皺起眉頭:“便是功課再要緊,今兒也該讓賢哥兒早些回來才是。那葛大人是什么來歷?竟嚴厲至此?!”
顧大老爺忙道:“母親誤會了。這葛大人是國子監祭酒,是文賢的授業恩師,因明春會試前,文賢不便再去請教,因此兒子才想著趁眼下還未過年,讓文賢多上門聆聽葛大人的教誨的。這原是常事,文賢到了葛家,素來是晚飯后方回。”
于老夫人不放心:“那可有人侍候他吃飯?”
“母親放心,葛大人家都會安排妥當,不會餓著人的。”
于老夫人這才稍稍放心,只是仍舊數落兒子:“今兒本不該讓孩子出門的!”
顧大老爺苦笑著應了。一頓飯平安吃完,于老夫人便急不可待地打發了孫女侄孫女們,只叫過兒子:“我有話與你商量。”
顧大老爺也道:“兒子也正有要事要稟報母親呢!”眼角掃向長女文慧,瞇了一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