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的船隊次日一早,便按原定行程離開了東平府。
文怡心神不定地與姐妹們坐在一處,陪著于老夫人與蔣氏、羅四太太說笑。她從文安那里得知,柳東行前來東平訪友,昨日傍晚開始就在尋找回京的船了,原本可以向羅家求助的,只是礙著顧家人在船上,眼下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找到船。她當然知道這多半只是托詞,柳東行不是從京里來,而是從歸海北上辦事,不過他既然這么說,是不是意味著他也準備回京了呢?
若他也是今早出發,那此時此刻,他與她是不是在同一段河流上,船并肩而行?
想著想著,她憶起昨晚那首小令,臉不由得一熱。
文娟扭頭過來笑著想跟她說些什么,見狀不由得奇怪:“九姐姐,你的臉怎的這么紅?”
文怡一窘,忙胡亂尋了個借口:“會么?大概是有些熱了吧?十妹妹不覺得這船艙里的暖爐燒得太旺么?”
文娟更疑惑了:“會嗎?我還覺得不夠暖和呢!北邊不比平陽,冬天要冷得多。如今都十一月天了!”
文怡干笑兩聲,迅速轉移了話題:“大伯母怎么好象臉色不大好?”
文娟轉頭去看了看,見果然如此,想了想,便壓低了聲音對文怡道:“昨兒晚上祖母把伯母叫過去說了半夜的話,也不知道說的什么,今早一起來,伯母便是這副模樣了。”
文怡心下一動,微微一笑。
碼頭不遠處,柳東行望著遠去的船只,心里生出幾分不舍。按理說,顧文安應該已經把東西送到了,只是他未得確信,總覺得有些忐忑,怕過程中會有什么變故…
不過,若是文怡順利收到了東西,大概又要怪他魯莽了吧?她會找到那首小令么?不知她看了以后,會有什么感想?
柳東行嘴角不由得彎了彎。
“嘖嘖…”羅明敏在旁瞥見他臉上的表情,忍不住打趣,“沒想到你這一天到晚都陰沉著個臉的人,也有面上甜得可以擰出蜜來的時候!我算開了眼界了!要是那幫小子也在,一定會大呼天要蹋下來了吧?”
柳東行收了笑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轉身就要走人。羅明敏忙叫住他:“別啊!怎么?過橋拆板啊?那寫情詩的主意可是我出的,你討好了佳人,就把媒人扔過墻?哪有這個道理?!”
柳東行無奈地回過頭:“行了行了!你嘮叨一晚上了,煩不煩?!你找的那詩也太露骨了些,還好我沒聽你的,不然九妹見了,一定要惱我!”
羅明敏嗤笑:“你懂什么呀?!女兒家心思難測,若你是她中意的人,便是寫的東西再不合她意,她心里也是甜的;若你不是她中意的人,便是寫上三百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驚天地泣鬼神的絕妙好詩——她也不買你的賬!”說罷眉頭一挑,“我問你,她中不中意你?既是中意,那你寫的詩越是纏綿悱惻,越是濃情蜜意,她豈不是越歡喜?”
柳東行不想再跟他爭辯下去了:“我們幾時才能回京去?這樣偷偷摸摸的,終究不是正道。我二嬸那里還有麻煩呢,趕緊把親事說明白了,我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羅明敏竊笑:“怎么?心急了?放心,待事情辦完了,你自然就能回去了,有什么好擔心的?眼下京城上下正忙著太后大壽的事,接下來又是三皇子選妃、立儲什么的,至少有一年半載可忙呢,你家二嬸沒功夫搭理你!”
說笑完了,兩人上了附近停靠的一輛馬車。這馬車外表平平凡凡,拉車的馬也是普通貨色,車夫更是無論長相還是身材,都是落到人堆里找不出來的那種,一甩鞭,馬車便往大街方向去了。
羅明敏聽著外頭市集的喧鬧聲,湊近了友人:“已經確認過了,那人確實當場死了,底下交上來的東西也是真的,而且因為王府的人始料未及,并未準備副本。宮里算是暫時太平了,只等上面發話。”
柳東行皺了皺眉:“既然正值太后壽誕,估計這事兒是不會有結果的。只能讓東平王府再逍遙幾年。”
羅明敏有些泄氣:“通政司為了這事兒,廢了幾個好手,連安了十多年的釘子都用上了,要想在這地方再安插人手,沒個三兩年都不能成事。就這么饒了東平王府,實在叫人不甘心!”
“能有什么辦法?別說有太后在上頭壓著,就算沒有,圣上礙著世人,也不能對親弟弟趕盡殺絕。”柳東行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這事兒王府那邊似乎只當成是一件意外,沒想到我們的目標就是趙思存和他那份秘圖,而且動手的人燒了他們半條船,他們大概以為那圖已經被燒毀了。既這么著,咱們就暫時按兵不動,看王府如何行事。若他們真的沒起疑,那就定有后手,到時候咱們再抓他個出其不意!便是不能除了他,好歹能替圣上去了一個心頭大患!”
羅明敏不解:“既不能除他,怎能算是替圣上去了一個心頭大患?”
柳東行笑笑:“咱們圣上既是孝子,也是慈兄,弟弟做下這大逆不道之事,妄想從秘道潛入宮中謀朝篡位,做哥哥的不能姑息亂臣賊子,免得壞了禮法規矩,但又不忍心害了親手足的性命,那還能怎么辦呢?自然是奪其爵,禁其足,放到眼皮子底下嚴加看管了!再者,連圣上親弟都被削了藩,其他人又怎好意思例外?”
羅明敏啞然失笑,想了想,搖了搖頭:“這不是最好的法子。東平王因罪奪爵,那些沒有行謀逆之事的藩王與他是不同的,又怎會輕易交出藩地?”
柳東行皺皺眉:“那就不把東平王府的罪名公開,明面上只說是東平王兄弟情深,體察圣意,主動交出藩地來?這倒便宜了他!只怕還要落得個好名聲,太后若是不知情,還會怪圣上薄待親弟呢!”
羅明敏失笑:“都是暗地里陰人,這罪名倒也不算冤枉。”又說起另一件事:“談十已經悄悄隨我家的船隊進京去了,若有什么消息,他會捎信過來。我們從今兒起,需得尋找另一個人,就是那趙思存的胞弟趙思遠!他們祖上既是當年修建宮內密道的匠師,沒理由趙思存知道的事,趙思遠會不知道!說不定他那里也有一份地圖!我們必須趕在東平王府找到他之前,把這個后患解決掉!”
柳東行雙眼閃過一道厲光。
羅家的船隊因是送貢品進京,一路暢通無阻,無人敢尋他們麻煩,是以羅顧兩家的人,只用了兩天時間,便到達了京郊淮江邊的碼頭。
船一到岸,羅四太太便命人往京城報信。羅家在京中有一處宅院,供歸海本家族人在京中逗留期間居住,京城的羅家分支則另有住所。羅四太太上京之前,歸海本家已經捎信入京,命宅子里的管家仆人清掃房屋,眼下羅四太太到了,正要通知他們來迎接。
顧家這頭,蔣氏也在第一時間派出家人回侍郎府報信了。不知是不是快要到家的關系,她這兩天一直消沉的情緒終于有了好轉,似乎重新振作起來了,甚至振作得有些過分,幾乎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擻,不停地指揮著丫頭婆子們搬動行李。
于老夫人安坐在房中,聽著丫環們的回報,冷冷一笑,什么話都沒說,一心閉目養神。
沒過多久,羅家人就到了。他們有人守在碼頭附近,因此來得特別快。
那羅家管事四十來歲,穿著干凈的布袍,一瞧便是能干穩重之人,到得羅四太太跟前,先行了一禮,還未及問好,便滿面笑容地磕了頭:“小的許春山,給四太太、七小姐、八小姐請安,恭喜四太太、七小姐、八小姐了,昨兒兵部才下的文書,我們家四老爺升了正五品淮西守備,總掌淮西兵事,圣旨已經發往淮西去了!”
羅四太太先是一愣,繼而驚問:“怎會是淮西守備?!小阮將軍呢?!”
許春山仍舊笑稟:“原北望城守將查老將軍告老,小阮將軍升了正二品龍虎將軍,加授北望總兵,改駐北望城。我們四老爺就是小阮將軍薦上去的。滬國公府四日前到了京中,昨兒一得了消息,便送了帖子過來,說過幾日要在公府宴客,請四太太千萬要帶著小姐們過去呢!”
羅四太太這才露出喜色:“這真是一件喜事,我們必去的。”
文怡在旁聽著,雖不大清楚這將軍總兵什么的,有何特別之處,但羅四老爺升職,確實是件喜事,忙向羅四太太道喜。
羅四太太拉著她的手,笑道:“同喜同喜。你如今是我干女兒了,我們家的喜事,不也是你的喜事么?只可惜這么一來,咱們認親的酒席就得往后推了…”
于老夫人這時從屋里走出來,笑道:“不如一起辦了吧?豈不是雙喜臨門,喜上加喜?”
文怡詫異。記得前不久,大伯祖母對自己認羅四太太為干娘一事,還是無可無不可的,怎的忽然熱絡起來?她心下一動,看了羅四太太一眼:莫非是因為羅四老爺高升之故?這么說來…淮西位處邊城,離邊界處的北望城最近,守備便是那里品級最高的武官,雖說只有五品,卻著實要緊,非皇帝親信不可擔任。羅四老爺既然得了這個職位…這么說,他的前程相當看好了?!只是不知新君上位后會如何…
文怡正沉思間,羅四太太似乎對于老夫人的提議很是心動:“只是我如今到了京城,諸事都不熟悉,且我們老爺也囑咐過我,進京后行事不可過于張揚。我本來并沒打算擺酒席的…”
于老夫人嘆道:“你終究是年輕,雖在南邊也經歷過一些事,卻沒在京城待過,不知道這里的規矩。你們老爺既是在邊疆為將,你在京城要做的,可不僅僅是替他打理家務、管教兒女而已,官場上的迎來送往,你也要多用點心。不說替你們老爺分憂,好歹也幫他結些善緣才好。這次高升,原是極好的機會,你把你們老爺素日交好的大人們和他們的家眷請來吃一日酒,算是謝過他們對你們老爺的照顧。再有…方才這位管事不是說,滬國公府的人請你去吃酒么?那你也該還他一席才是。你若覺得為難,只管來問我,我雖然多年不理這些庶務了,年輕時也見識過,替你出出主意還是沒問題的。”
文怡抬起頭來,看向于老夫人。她不相信,對方會因為羅四老爺升了半品,便忽然對羅四太太親近起來,莫非這滬國公府才是對方的目的?
羅四太太卻仿佛什么都沒察覺似的,仍舊用感激的語氣對于老夫人說:“這怎么好意思?太勞煩您老人家了!您一路辛苦,身子又不大爽利,我做晚輩的,怎好再讓您操心?”
蔣氏正擔心婆婆會趁此機會與羅四太太加深交情,并敲定女兒的婚事呢,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婆婆,您不是總說身上不好么?既然到了家,還是好生休息幾日吧!羅家自有管事,最是能干不過了,一路上咱們的起居飲食都是他們幫著打點的,您老人家昨兒不是還夸過羅家管事能干么?這宴席之事,想必也不在他們話下。”
于老夫人抿了抿唇,嘴角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們是怕我累著了,但我精神好著呢,難不成都當我是好人了,動不得了么?”說著冷冷地瞥了媳婦一眼,看得蔣氏膽戰心驚,連邊上的文嫻、文慧、文安與文娟都聽出了幾分異樣。文怡看了看于老夫人,再看看蔣氏,回頭望向羅四太太,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碼頭的方向傳來一陣騷動,顧家的下人在甲板上嚷道:“六小姐,鄭家小姐來了!”
文慧一個激靈,沖了出去:“你說誰?!”
尋梅跑了過來,臉上不掩興奮:“小姐,是鄭小姐!她得了消息,特地過來迎接您呢!”
“真的?!”文慧別提有多興奮了,只來得及回頭跟祖母與母親說一聲“麗君來了,我去見她!”便蹬蹬蹬跑上了甲板。蔣氏急急叫人:“快叫人圍幛子!”許春山在旁穩穩地道:“小的上船時已經吩咐人圍幛子了,顧大太太不必擔心。”眾人這才松了口氣。
文怡隨著眾人走上甲板,預備下船,便看到文慧站在碼頭上,與一個身著華服的明艷少女手拉手說話,臉上的笑意就沒停過。靠近她們所坐的幾條船的碼頭一角,已經圍上了六尺高的藍布幛子。一輛華麗的大馬車斜斜停靠在入口處,檐下的珠玉瓔珞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文怡如遭雷擊。這馬車的外型,車簾的用料,檐下的珠玉,甚至是拉車的馬的毛色,都跟她記憶中的形象重合了。
這分明就是…前世她在大街上遇見文慧的車駕時,后者所坐的那輛大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