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清醒過來,側耳細聽,果然窗戶處有輕微的敲擊聲,只是被水聲蓋住了,聽得不甚真切。
她心里發毛,想著這半夜三更的,怎會有人敲她窗子?!她立時翻身而起,匆匆穿好大衣裳,下床穿鞋,便小心地往窗戶那邊走,然后挨著大屏風,探頭去看。
窗外有月光,映照在窗紙上,隱隱現出小半個人頭的影子。文怡驚得叫出聲來,就要轉身去尋重物,卻聽得窗外那人壓低了聲音說了句什么,她愣了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猶豫再三,咬咬唇,她伸手抓過一個黃銅燭臺,拔去蠟燭,擋在胸前,慢慢地走向窗邊,拔起窗栓,輕輕一推,月光下,柳東行那久違的面容便出現在她眼前。
他就站在窗下。那處水瀑在墻根處形成了一處池塘,塘邊用些山石堆砌,形成一處堤岸,本來并無可讓人下腳處,但柳東行居然就踏著那些石頭,從池塘的另一邊走過來了。他踩踏的地方地勢略低些,窗臺與他的肩部平行,他便仰著頭,嘴邊嚼著幾分笑意,盯著文怡看,聲音低沉:“好久不見了,你…可好?”
文怡腿都軟了,右手一把撐住窗臺,勉強站立,深呼吸幾口氣,左手緊緊握住那燭臺,舉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半晌才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你怎么會在這里?!”
柳東行盯著那燭臺上的尖刺,再回憶了一下它的份量,暗暗抹了把汗,忙笑道:“我許久不見你了,聽說你路經歸海,便想著要尋個機會來見你一面。可你一天到晚都不曾離開過長輩身邊,我實在是沒有法子,只好讓羅大哥幫這個忙…”
文怡吃了一驚,心下大懼:“這是你們故意安排的?!我住在這里也是你們的意思?!那…那…”她想起那位談管事,還有那個引路的媳婦子,心頭大亂,“有多少人知道你今晚會過來?!你…你也未免太大膽了,萬一叫人傳出去了,你我的名聲怎么辦?!別說你的仕途會受影響,就是我也…我也不用見人了!”她忍不住眼淚盈眶,“你這是在做什么?!想要見面,有多少法子不成?偏要用這一個!”
柳東行見狀忙安撫她道:“別慌別慌!不會有人知道的!那談十是羅大哥手下的得力人,但他只知道你與羅大哥相識罷了,便是安排你住在這里,也不會起疑的。這里本是整個別院景致最好的一處院子,是專程留給自己人住的,并不待客,談十頂多以為羅大哥有心用最好的屋子款待你,卻又不愿讓人說閑話罷了!”他頓了頓,“至于那個媳婦子,那是我背著家里收的一房家人,只是暫時安頓在羅大哥的產業中,她同樣不知道我今晚會過來,甚至不知道你我認識,你不必擔心。”他看著文怡,放低了聲音:“事關你的名節,我便是再心急,又怎會亂來?”
文怡咬咬唇,眼淚總算忍了回去,心下稍安,但一想起兩人孤男寡女,半夜相會,又覺得羞愧難當,咬牙道:“你既知此事關系到我的名節,為何還要這么做?!便是羅大哥手下的人不知,此處里外都是顧家仆人,你從外頭進宅,但凡碰上個值夜的,便是不暴露身份,也要被當成賊子打死了!你太任性了,需知百密一疏,為何這樣沉不住氣?!你若要見我,大可在白天時想法子派個親信的丫頭婆子捎口信與我,我…我總會找到機會見你的…”她只覺得臉上辣辣的,強忍住羞意,勉強說下去:“在顧莊時,你不是也能想到法子么?怎的這會兒就…”
柳東行臉上染上一抹可疑的紅暈:“我前幾天才知道你離開了顧莊,昨兒早上才聽說你很有可能要路過歸海,并在城中小住,雖說顧家雇的船暫時出不了海,但誰也不知道你們幾時會找到海船北上,我怕一猶豫,便與你錯過了,因此才寧可冒點小小的風險…”他略頓了頓,嘴角微翹,露出一個狡黠的笑:“我是從花園后頭的小角門進來的,羅大哥事先已經把人撤走了,你們家的仆人并不知道那里有個門,自然不會派人來,而那角門出去,便是一片林子,也是羅大哥的產業,不會有人看到的。我今晚過來,除了羅大哥事先知曉,便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文怡忍不住啐他一口:“少在這里狡辯!”她細細一想,雖然放心了些,但始終覺得不妥,更有幾分生氣,抬頭瞪著柳東行,紅著臉斥道:“饒是你考慮周全,外人不知,夜半私會終究不是你我該做之事!你…你連這樣的風險都肯冒,如何不能再耐心些,等到天明之后?!”她雙頰更紅了,聲音也更小,“我的姐妹們也許打算出門閑逛去,若是你捎信與我,我便與她同行,在外頭,想要尋個說話的機會,總是不難的…”以文慧的性子,在外頭逛得興起,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消停的,若她推說累了,尋個茶館雅座去等,以柳東行與羅明敏的能耐,難道還找不到和她說話的機會?她會帶冬葵出去,這丫頭素來可信…
剛害羞完,文怡便忽然驚住了:她居然會產生這樣的念頭!難道真的是近墨者黑?!立時心下大慚,狠狠地瞪了柳東行一眼,便在心中默默念佛。
柳東行看著她神色變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想到她并不是不愿意與自己私下見面,又有些心喜,便道:“明兒你們怕是沒空出去閑逛,羅大哥已經跟家里人說過了,明日一早,定會派人來接你們去羅家本家做客的。我…我與羅大哥事先商量了一件事,明日便要做成,又怕你事先不知情,會無意中壞了我們的盤算,因此才讓我今夜來見你。”
文怡心里一時間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咬咬唇,握了握那燭臺,語氣中帶了幾分懊惱,寒聲道:“是什么事?!”
柳東行一愣,轉瞬間便似乎明白了什么,暗暗一笑,只拿眼睛去看文怡,卻不說話。
文怡臉上又熱了,揚起那燭臺,但到了中途卻猛地頓住,然后飛快地舉起右手,捶向柳東行的肩膀:“笑什么?!有話就說!”
柳東行一把將她的手握住,文怡面色大紅,猛地要將手抽回,卻始終抽不動,她急了,張口就要斥他,卻被他伸手臂入窗內,握住左手腕,她兩手頓時動彈不得,又急又氣。柳東行此時卻不緊不慢地“噓”了一聲:“小聲些,叫前頭的人聽見了,咱們可就說不清楚了!”
文怡頓時僵住,左思右想,權衡再三,終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便臉紅紅地低下頭不再反抗,只是嘴里還是忍不住開口:“快放手!你若敢再這樣胡來,以后便再不要來見我!”
柳東行聞言,細細看了一眼文怡的神色,知道自己始終是太過孟浪了,生怕文怡真的生了氣,便不敢再放肆,忙松開雙手,只是右手稍稍使了個巧勁,把那燭臺給奪了過來,還陪著小心笑道:“這玩意兒有三斤重呢,你仔細拿久了手累。”
文怡瞪他,作勢要將窗子關上,柳東行急了,忙用手把住:“別關呀,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呢!”
文怡紅著臉道:“我沒話跟你說!”說罷就要關窗,柳東行忙把手掌伸進去阻止那窗框合上,一時被夾疼了,忍不住叫了一聲:“哎呀!”文怡吃了一驚,忙松了手,將窗子推開,探頭去看:“可傷著了?!”心急地去拉他受傷的那只手。
柳東行卻反手將她手指握住,咧開嘴一笑:“你不是真生我的氣,是不是?”
文怡將他那只手展開,發現上頭連紅都沒紅一下,便知道自己又被誆了。她這回是真生了氣,用力將他的手摔開,寒聲道:“小女子不識風情,沒功夫與你打情罵俏,柳大少爺另尋芳草去吧!”說罷便要關窗。
柳東行忙把住窗子:“別惱,我知道錯了,以后不敢再犯。你好歹讓我把話說清楚了,事關你我終身,不是玩兒的!”
文怡聽了他的話,不知怎的,心頭涌上一陣委屈:“那你說呀!你也知道事關你我終身,不是玩兒的?可你…卻一走數月,除了開始時托人捎過兩封平安信來,便再無音信,我甚至不知道你考中了武舉人,更不知道…你今非昔比,已經博得了多位名將的青睞,要招你為東床快婿,柳姑父與柳姑母甚至還在煩惱該為你挑選哪一家的千金!當我從別人嘴里聽到這些話時,你可知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睫毛一顫,便再也忍不住,落下一滴淚來:“你若是…若是改了主意,早跟我說一聲也罷,省得我家中年邁的祖母還要為了你我之事操心,日夜難安…”
柳東行臉上哪里還有半分笑意:“你說的這是什么話?!若我是存心背盟的,早就從了家里的意思,如今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我既來見你,便是為了你我的婚事,若你連這一點也不明白,豈不是叫我…”他猛地頓住,深呼吸幾口氣,稍稍冷靜了些,“從小…我就沒少受流言的苦楚!你心中盡知的,以我們相識四年的情份,你怎的不信我的話,卻反而聽信別人的流言?!你這么說,我…我心里難受!”
文怡低頭拭淚,心里已經有了幾分悔意,聽完柳東行的話,她才記起他從前的經歷,以他與叔嬸之間的矛盾,又怎會接受他們安排的婚事?從另一方面說,若是那婚事果然合他意,柳姑父夫妻又怎會讓他稱心?
她抬起頭,略一猶豫,便低聲道:“是我說錯了,你…你別生氣…”
柳東行神色放緩,語氣柔和了許多:“不怪你,我也有錯,若不是我遲遲未能給你一個準信,你也不會心慌意亂…”
兩人都有些后悔,但見對方的反應,又各自在心中暗喜,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想要說話,四眼相對,文怡臉紅了,又再次將視線移開,柳東行嘴角微微翹了翹,手上微微一動,握住了文怡擱在窗臺上的手:“我很高興。”
文怡臉色更紅了,慌忙抽回手,抓著裙擺,隨便尋了個話題:“你怎會在這里?我以為…你現下在京城…因此祖母才讓我隨長房的人入京…”頓了頓,臉頰發熱,頭垂得更低了。
此時雖時近月末,天上那一彎殘月倒是明晃晃的,映在水池子里,反射出淡淡的光芒,那水光又映在文怡的臉上,越發襯得她肌膚晶瑩素白。柳東行微微一笑,視線不曾移開過一瞬,嘴里緩緩道:“我有事要辦,便來尋羅大哥。這件事…再拖遲幾日,便沒了用處,因此我想趁著臘月未到,把事辦妥了,回京后也好專心致志準備明春武舉會試。”
文怡被他看得臉越來越熱,只得胡亂應了一聲:“是什么事?”
柳東行卻沒有回答,只是道:“明日羅四叔的家眷會回本家。羅四叔在南海三年任滿,本是要回京述職的,但兵部臨時下文,將他調往北疆,因此只有他的家眷進京。羅四叔對羅大哥與我一向多有照顧,先前顧家那遭匪亂,我去搬救兵時,還是托了他的面子,因此我與羅大哥說了,明日讓你跟著你家長房的人一起見見羅四嬸。她是個極和氣好說話的人,一定會喜歡你的。”
文怡心中疑惑,抬頭看他:“你是有意讓我與這位羅四太太結交?為什么?”仔細一想,羅四老爺想必就是羅家那位任職五品將軍的長輩了,忽然被調往北疆,家眷卻反而要入京…她吃了一驚:“北疆有異動么?!”這么說來,前世這時候,似乎不到一年內,北疆便有大戰了。
柳東行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卻很快換成了微笑:“不必擔心,只是尋常的武官調職罷了,駐北疆的守將家眷需接入京中,也是舊例,不會有什么事的。”頓了頓,“你明日見到羅四嬸,也別提起這個。你不是信佛么?說說佛經上的典故,或是平陽的寺廟風景,每年做的法事之類的,她愛聽這些。”
文怡心中驚疑不定,但聽了柳東行的話,還是強自壓下不安:“你為何忽然讓我與羅四太太見面?又讓我投她所好。”她抬眼看柳東行,“你方才說…與羅大哥有個計劃,是什么?快告訴我,若是不說清楚,我怎知自己是不是壞了你們的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