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氏乃是歸海城的第一望族。他們家跟平陽顧氏、恒安柳氏等詩禮傳家、世代科舉入仕又與權貴聯姻的家族不同,家族中讀書科舉的人并不多,卻是以行商名聞天下。曾有人云,天下沒有羅家到不了的地方,也沒有羅家做不了的生意,哪怕是浩瀚的南海,或是荒蕪的北疆,也有羅家商隊的身影。
羅家也是皇商,但與羅家顯赫名頭不相符的是,他們一向只負責脂粉、香料等幾樣小宗物件的采賣,對那些珠寶、器物、衣料、藥材、食物、酒水等大宗采買卻敬而遠之,在皇商隊伍里,只能算是個不起眼的成員。以他家財勢之大,卻只滿足于這點小甜頭,有許多皇商都為此疑惑不解,試探幾回,始終不得要領。也曾有過幾家大商家,仗著有權貴撐腰,想要擠走羅家,奪過那幾宗采買的皇商名頭,順道將羅家吞下,結果卻都失敗了。內廷幾代的后妃都對羅家進上的脂粉香料十分滿意甚至是追捧,再沒有第二家能勝過他們,有了她們無形中的庇佑,羅家的地位無人可動搖。別的皇商見他們沒有擴張的意思,也就不再把那幾宗小買賣放在眼里。多年下來,彼此關系倒還相安無事,但羅家的盛名已經傳出去了。
近二十年來,羅家發展的勢頭停滯不前,在京城中的影響力更是大大減弱,還有數十家名下商鋪倒閉。有人傳說是因為現在的羅家子弟不爭氣的緣故,也有人認為是現任皇帝對羅家不買賬,但不論事實如何,羅家在歸海城的聲望是不會動搖的,內廷對羅家進上的脂粉香料,也仍舊追捧不已。
羅家還有一樣著名的特點,那就是家族龐大、人口眾多。除了住在歸海城內的本家,羅氏分支幾乎遍布每一個大城,而其姻親、下屬商鋪成員以及依附的小商販更是不知凡幾。他家行事風格低調,教養子弟規矩嚴格,少有欺男霸女、為禍鄉里的事發生,因此一般人跟他們相處久了,便很容易把羅家真正的影響力給忽略了,只把他們當成是尋常商家看待。
歸海羅氏本家現今當家的是長房大老爺,據說是個性情平和的老人,他自打二十年前接過家主之位,羅家便一直發展平平,加上他幾個兒子都是才能平庸之輩,而家族中入仕的人又少,外人都暗暗為羅家蒙塵而感嘆。
他的幾個兄弟子侄中,倒是有出色的,其中一母同胞的四弟羅宏陽,自從二十年前入了軍伍,到今天已經升到從五品的武略將軍,為家族中官職最高者。另一方面,他二弟的大兒子不過二十出頭,已經掌管著三家商鋪,每一家都連續三年盈利增長了,而小兒子則聽說今年剛滿十五歲,便考中了秀才,雖然會試失利,但據城中大儒所言,以其才華,中舉是遲早的事,前途可說是一片光明。族中上下都在暗地里期盼,羅家再出幾位精英子弟,重現家族盛名。
羅家在歸海聲名顯赫,就在顧家船隊被引領著前往羅家碼頭的小半個時辰里,便有無數關于羅家的小道消息傳到了于老夫人與蔣氏耳中,連陪伴在側的文慧文怡姐妹們也聽到了。不過顧家長房已經見慣世面,對一個皇商人家倒是沒怎么放在心上。蔣氏還道:“羅家如今大不如前了,京城又有幾家脂粉香料鋪子興起,每一家都有獨門配方,很受宮中的妃嬪和官家內眷贊賞。還有人在議論,要不要把羅家的皇商招牌給抹了,另換有能者居之呢!”
于老夫人沉默不語,文怡則在回想自己所認識的羅明敏,記得他曾提過,自己是歸海羅氏子弟,上有長兄繼承家業,下有幼弟讀書科舉,還有一位叔叔是軍中武將,聽起來倒跟羅氏長房二老爺家的情形有些相象。但他若真是這家的兒子,僅憑這嫡支長房的名頭,便不凡了,怎會跟柳東行一起在外逗留數年呢?莫非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緣故?
文慧正笑著說起羅家的出品:“他家的養顏露是極好的,幾樣胭脂水粉青黛都是上等貨色,香料也是好東西,從沒出過次品,只可惜太老實了,那么多年都沒換過配方,別人見了新鮮貨色,自然更喜歡了。便是宮里,長年用同一種東西,也有厭倦的時候呢!”
文嫻臉上露出幾分難得的好奇之色:“你那回送我的桃花香染胭脂,說是上用的,可是他家出品?”
文慧瞥了她一眼:“就是他家出的!那個擦臉不錯,正是年輕女孩兒用的,可惜我用了幾年,已經膩了。”
文娟忍不住插嘴:“那可是好東西!姐姐給了我一些,我用著,倒比咱們家里平日用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那又如何?”文慧漫不經心,“再好的東西,用膩了,就不想再用了。誰叫他家總不出新貨?!”
文娟眉頭一豎,便要反駁,蔣氏卻笑道:“他家新出了兩樣新的香露,一種是薔薇花的,一種是荷花的,我雖沒用過,但聽說在潤澤肌膚上是極好的。還有一樣唇蜜,只用指頭沾一點涂上,就能讓整個人的氣色變好。今年夏天,這三樣東西在京里賣得極好呢,人人都說羅家終于開竅了!”
文慧忙問:“真的?那倒是奇了!等我回了京,一定要買些來試試!”
于老夫人抬眼看了看她,嘆了口氣。倒是文怡抿嘴笑了笑:“六姐姐,這里是羅家的地盤,你要買他家的東西,何須回京里買?”文慧醒悟過來,也笑了:“你提醒了我,正好,咱們要換乘海船北上,想必要在城里修整兩日,我可以好好逛一逛!明兒就出去,我身上正有銀子呢!”
文娟在旁冷笑:“六姐姐又胡說了,上回你在康城逛了一回,祖母已經教訓過了,你當時應得好好的,如今怎的又要再犯?!況且我們既要換船,要搬動的行李多著呢,哪里還能分出人手陪你出門?!”
文慧白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我只要帶兩個婆子,再添個護衛就夠了。歸海城里出門逛街的女孩兒多了去了,你當還是在平陽那等小地方么?!”
文娟暴起:“你別忘了自己也是平陽人!”
“好了!”于老夫人開了口,“不要再吵了!省得聲音傳出去,叫領航的人聽了笑話!”
眾人這才安靜下來,但蔣氏還是沒忘記笑著為女兒辯解:“婆婆別生氣,這歸海城的習俗,向來是不拘大戶人家的女兒獨個兒出門的,只要戴上帷帽,便能在城中通行無阻,有城衛隊的人護著,沒人敢胡來。”
于老夫人深吸幾口氣,暗暗瞪她一眼:“歸海城的風俗如何,與我們無關!我們不過是要在此換乘海船罷了,還要趕路呢,別耽誤功夫!回頭下了船,就立即叫人去找先前派過來的家人,問問海船幾時可起行!”
蔣氏不敢說什么,忙乖乖應了。
船隊很快就到達了羅家專用的碼頭。這是一片彎月形的水域,名字也不難猜到,正是叫新月灣。灣內此時正停泊著十來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有海船,有畫舫,有貨船,也有小艇。但灣內地方極大,顧家三條船駛過去,還余下很大一片空位。
顧家的船才拋了錨,岸上便立時有人過來接應,先是架起木板連接船舷與岸邊,又有人引了兩個男子上船。顧家的管事一瞧,正是先前派過來安排海船事務的家人,忙上前迎接。
這名家人帶來的卻不是什么好消息。顧家人訂下的那艘海船,不知什么緣故,今早忽然出了故障,無法航行了。據修船的技工說,眼下已是冬天,不好修理,只能等到來年開春后再說。
蔣氏幾乎氣得臉都白了:“荒唐!我們是要回京去的,還有老太太在這里呢,怎能等這么久?!”
那家人伏在地下不停求饒:“大太太恕罪,小的跟那船家也是這么說的,可那船實在是走不得!”
于老夫人沉聲道:“既然這艘船不行,那就尋別的船!我就不信,這么大的歸海城,竟只有一條船不成?!”
那家人伏得更低了:“小的問過了,如今已經入了冬,北上京城的船本來就少,足夠大的就更少了。貨船倒是有幾艘,可那如何能坐?!小的已經央相熟的船行去問,想必明兒就有消息了…”
于老夫人不悅地盯了蔣氏一眼:怎么安排成這樣?!
蔣氏則在心中暗暗抱怨弟媳段氏:這些年怎么管家的?!調教出來的下人沒一個中用!
這時羅家附近迎接客人的一個管事求見,聽說此事后,便笑道:“顧老太太、顧太太與眾位少爺、小姐們,我們二少爺已經吩咐過了,請各位今晚到附近的別院里暫作休息。如今既然眾位貴客尋得的海船用不得,不如就在城里多玩兩天?冬天上京的船雖少,卻也不是沒有,若眾位不嫌棄,船的事就包在我們身上吧?”
于老夫人與蔣氏都有些驚喜,想到羅家在歸海的勢力,這還真是件極容易辦的事。蔣氏笑道:“這卻未免太麻煩了。你家二少爺…與我們又非親非故,怎好煩他?”話中帶了幾分試探。她不知道自家船隊在青州救的那個羅家子弟是什么來頭,這二少爺更是從未聽說,對方會真心幫自己嗎?別是有其他盤算吧?怎么說顧家也是有頭有臉的官家,可不能叫個皇商給挾持住了。
文怡卻在屏風后豎起了耳朵,二少爺…羅明敏正好是行二,該不會正是他吧?也許只是巧合?
那管事卻笑道:“顧太太不必客氣,您家的下人在青州城碼頭救了我們二少爺一命,我們東家全家上下都感謝萬分呢!如今您家的船隊既然到了歸海,我們羅家怎么也得好生做個東,絕不能怠慢了,不然便是二少爺不說,我們也沒臉在這歸海城待了!”
蔣氏訝然:“那就是你們家二少爺?!我卻不知。”
那管事不好意思地道:“二少爺素來喜歡四處游歷,前些天原是去青州探訪一位分家的長輩去了,年輕人們好玩,一時不慎叫人暗算了,二少爺自個兒也覺得不好意思,但他心中對顧老太太、顧太太和眾位少爺小姐們是十分感激的。”
蔣氏這才稍稍松了口氣,既然對人家有救命之恩,那受點款待也不算什么,若羅家敢仗著顧家的勢胡來,那才是不義之舉!
于老夫人察覺到兒媳面上的表情變化,心中無奈,卻也安心了些,便笑道:“那就卻之不恭了。”
那管事下船去安排接人的轎子和轎夫,又派了羅家的腳夫來幫忙搬行李,然后再上船來問有幾位太太、幾位少爺、幾位小姐、幾個丫環婆子等,好安排食宿。于老夫人與蔣氏都不疑有他,便一一說了,那管事聽說了“顧九小姐”的名號以后,卻忽然笑道:“這位顧九小姐,可是顧家六房的小姐?”
眾人都是一陣驚訝,文慧不由得回頭看向文怡,小聲問:“你幾時跟羅家的人有關系了?”
文怡心中隱有所覺,笑了笑:“若是我沒猜錯,倒真認得一位。”
屏風外,蔣氏已經肯定了那管事的疑問,后者便笑道:“如此說來,倒是位故人!我們二少爺從前曾在康城學院讀過幾年書,當時同窗的一位好友,就是這位顧九小姐的表親呢。二少爺還曾見過這位小姐,不過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文慧吃驚地掩住口。文怡已經猜到了答案,便隔著屏風道:“這位二少爺的名諱,可是上明下敏?”
那管事撫掌笑道:“居然真是顧九小姐!二少爺若是知道,一定要說巧得很了,在青州碼頭上,竟沒認出來!”
文怡笑了笑,便向于老夫人與蔣氏解釋:“我舅舅家的大表哥,在康城書院認得兩個好友,其中一位就是姓羅,正是歸海羅氏子弟。小時候去舅舅家里玩,我還曾遇過這位羅大哥幾回。上個月大表哥成親時,羅大哥還曾送過賀禮來,只可惜本人未到。”
那管事忙道:“二少爺上月遇上一樁難事,因此未能成行。他早抱怨無數遍了,說跟聶家少爺約好了一定去的,沒想到失約,以后見了面,聶家少爺不知道會怎么埋怨呢!”
于老夫人忽然問文怡:“你舅舅家的這位表兄,可是春天時得了兩案案首的那一位?”
不等文怡回答,那管事便笑著說:“正是那一位!二少爺與那位聶少爺交好,算來已經有六七年交情了呢!”
文慧暗暗算了算,文怡今年十四歲,六七年前…還是小娃娃呢,便歇了打趣她的心思。
文怡暗暗松了口氣,轉頭去看屏風外于老夫人與蔣氏的神色,都有些詫異之色。她不由得暗暗埋怨,羅明敏的人為何忽然把他認得自己的事提出來?行事如此高調,莫非有什么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