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院后,盧老夫人先是叫了婆子媳婦們在自己房間的暖閣里整理出一個小被窩來,作為小嬰兒的床,又讓人去催奶娘。...d.m不一會兒,四太太劉氏的陪房把兒媳婦送了過來,那媳婦子立時便接過孩子喂起了奶。盧老夫人坐在邊上歇息,視線卻沒離開過孩子,等孩子吃飽睡著了,她方才命奶娘與丫頭們照顧好孩子,自己則來到另一邊的耳房中。
石楠已經將這個耳房整理好了,在接下來的一兩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內,這里會成為盧老夫人的臥房。
文怡一直在外間坐著,照顧孩子的事,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兒幫不上什么忙,只能拉著趙嬤嬤,說起昨晚和今早的事。
趙嬤嬤嘆氣道:“我早就想到了,十五太太那個身子,這會子生產,必然兇險得緊!若她肯放寬心,倒還罷了,只是旁人怎么勸,她都只是笑著說無事,背了人卻總是操心個不停!如今雖掙了命,把小小姐生了下來,可沒了娘的孩子,也太可憐了…順哥兒還不滿十六周歲呢!另兩位小爺,年紀就更小了!”不過她很快又露出了笑意:“十五太太肯將康哥兒過繼給咱們六房,真真是太好了!咱們家總算香火有繼啦!”
文怡回想起方才十七叔十七嬸的神情,瞇了瞇眼:“只怕有人不樂意呢,事情一日未定,咱們就不能掉以輕心!”
趙嬤嬤卻不以為然:“小姐怕什么?有大太太和四太太在呢!十七老爺和十七太太又算得了什么?敢跟這兩位太太對著干?!”
文怡笑了笑,沒說什么。大伯母與四伯母…固然是有手段的,只是她們真的會為六房出力么?前者倒還罷了,前些天才受了祖母的提點,多少會念著情份,而后者…身為族長之妻,又打理了十數年的族務,她怎會不明白,斷了香火的六房要過繼一個同族的男孩兒為嗣子,意味著什么?!
不過…不管他們是什么想法,她都要保證這件事的成功進行!這不僅僅是關系到六房的香火,還關系到祖母日后的安樂生活!
盧老夫人從耳房里走了出來,文怡忙起身迎上去扶住她:“祖母勞累了一夜,怎不在房里多歇一會兒?”
盧老夫人在正位上坐下,微微笑道:“不妨事,我眼下精神得很呢!”然后朝趙嬤嬤笑了笑:“你昨兒夜里在家守著,著急了吧?你年紀也不小了,還不快回屋里歇著?!”趙嬤嬤哂道:“老夫人您還說我呢!您不累,我怎會累?您精神好,我精神也好著呢!”
盧老夫人失笑,搖了搖頭,才換上正色:“你十五嬸生的這個女兒,就是你十六妹了,她娘臨終前請我給她起名,我便給她改了個‘文悅’,盼她一生平安喜悅。她如今還是九房的小姐,不過因為沒了娘,因此便交由我教養。”
文怡怔了怔,很快就反應過來了。現今的世人在婚嫁上頭有幾樣習俗,講究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亂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惡疾不取,喪婦長子不取。其中最后一項,意思就是沒了母親的長女不能娶,因為這樣的女兒極有可能失了教養。其實她本身也是喪婦長子,所幸還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祖母,充當教養之人,因此在婚事上不至于被人挑剔太過。而十六妹文悅,甫出生便失了生母,父親又早逝,上頭只有幾位兄長在,若是留在家中,別說教養,連照顧的人都未必齊全呢!十五嬸將她托給自家祖母,想必是打算借祖母的名頭,免得將來說親受阻。這一番愛女之心,也難為十五嬸了。
文怡看向盧老夫人,有些傷感地道:“十五嬸…是個好母親…”
盧老夫人點了點頭,正想說什么,忽而記起了自己的兒媳,還有那無緣的孫子,心下不由得一痛。
文怡見祖母臉色忽然一白,還以為她身子有哪里不適,忙問:“您不要緊吧?昨兒一夜您一定是累著了,還是快回房歇息吧!”
盧老夫人慢慢緩了過來,搖了搖頭:“祖母沒事。眼下還有許多事要辦呢!平陰那邊沒信兒傳來么?都有幾日功夫了,還沒找到蕭老大夫?!”
趙嬤嬤不解:“老夫人還要找蕭老大夫來么?可十五太太不是已經…”
文怡倒是理解了祖母的意思:“十六妹才八個月就出生了,先前十五嬸身子又不好,只怕有什么不足之處。蕭老大夫治這些比較有經驗,請他來看看,大家也好安心。”
趙嬤嬤笑了:“原來如此!老夫人果然想得周到!不過您不必擔心,方才我瞧了十六小姐,雖有些瘦小,但哭聲可響亮呢!想必健康得很!等蕭老大夫來看過,就更妥當了!老夫人這般周到,看誰能挑一點兒錯!咱們六房一向是仁德厚道的人家,可不是那些黑心東西能比的!”
文怡低頭暗笑,盧老夫人無奈地望了趙嬤嬤一眼:“好了,這些話你私下說說倒罷了,如今咱們屋里還有九房跟過來的人呢,別叫人聽了笑話!”
“怕什么?只怕她們心里罵得比我們還狠呢!”趙嬤嬤不以為然,但還是往暖閣里頭瞧了瞧,然后道,“我到后頭瞧瞧幾個哥兒去,十七少爺身子從小就弱,眼下兵荒馬亂的,可別累著他!”說罷給盧老夫人和文怡行了一禮,便抬腳走了。
文怡無奈地笑了笑,小聲對盧老夫人道:“嬤嬤是心里高興,只是面上不好露出來。”
盧老夫人點點頭,伸出手:“扶我回房,我有話跟你說。”
文怡見她神色肅穆,不敢輕忽,忙照著做了,等她們進了耳房,石楠便帶了小丫頭們出去,然后自己守在門口,聽候吩咐。
盧老夫人在孫女的攙扶下上了床,靠在大引枕上,吁了口氣,方才壓低了聲音道:“這過繼的事…我先前也恍恍惚惚有過念頭,終究還是打消了。沒想到今早你十五嬸提起,我聽著覺得倒不算壞,便應了下來,只是這么一來,咱們六房就有了子嗣,將來…這份身家就得落到小十七頭上了,你…心里可有怨言?”
文怡沒想到祖母會這么說,忙道:“怎么會呢?祖母日后有人孝敬照顧,孫女兒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有怨言?!更何況,只要康哥兒日后能孝順祖母,為祖母養老送終,便是全家的產業都交給他,又有何妨?!”
“好…好…”盧老夫人似乎挺高興,輕輕拍著文怡的手,“你是個行事豁達的好孩子,不看重錢財,一心念著親情,這樣很好。你放心,祖母心里有數,該你的,不會少了你一分。至于康哥兒…咱們家有了嗣子,族產便理當發還了,這份產業便給了他吧,橫豎都是顧氏子孫。咱們待他好,他的兩個哥哥都是知好歹的,自當待咱們好。往后,你出了嫁,也有娘家人為你撐腰!”
文怡一愣,鼻子便開始發酸。過繼嗣子這件事,她想的是祖母日后能有人照顧了,祖母想的卻是她日后有娘家人撐腰,祖孫倆想的竟然都是對方!
她低下頭,暗暗掉了幾滴淚,不著痕跡地抬袖擦了,方才仰起頭來道:“祖母想得周到。這一回…也算是一舉三得,過繼了康哥兒,咱們六房有了香火,祖母有人奉養,孫女兒也有兄弟撐腰了。這都多虧了十五嬸,她的后事,咱們就多盡份心,往后六哥與十一弟,咱們也可多加看顧。”
盧老夫人眉眼彎了彎,柔聲道:“當初你父親去時,也曾有人提起過繼之事,可我卻沒應。你可知道是為了什么?”
文怡想了想,有些猶豫:“是擔心嗣子對孫女兒不好?”
盧老夫人笑了笑:“當時那境況,若是我答應了,嗣子必是族中商議出幾個人選,再推到我面前來,讓我挑的,但不論是選哪個,也難保他沒有父母兄弟,或是親叔親嬸。只要有父母親人,這嗣子終究會生了外心。我何苦替別人養孩子,再叫他得了我家的產業去?!況且…族中舊例,若是無父無母的孤女,出嫁時都會由族中安排一份嫁妝,除了其祖母、生母的陪嫁外,另有約五百兩銀子,也有奩田,足可讓此女嫁人后不愁溫飽,但若是家有兄弟…嫁妝的份額便是兄弟決定的了!我寧可舍了那份族產,也不希望自己的骨肉受一點委屈!”
文怡瞬間紅了眼眶:“都是因為孫女兒的緣故,叫祖母吃了這許多年的苦…”
盧老夫人搖搖頭,憐愛地摸了摸孫女的頭:“我是為了你,也是為了自己。我老婆子要強了一輩子,可不愿意臨老了,卻叫個黃毛小子拿捏住!因此,當年便索性拒了過繼之事。”
文怡吸吸鼻子,努力擠出一個笑:“祖母放心,康哥兒是個好孩子,他會孝順你的…”
盧老夫人點點頭:“我知道…說起來這孩子與我們家倒也有緣,當年,若不是你…他怕是還沒來得及看這世間一眼,便要和他一起去了…可見他是上天賜與我們家的孩子,你今后便把他當成是親弟弟一般疼愛,知道么?”
文怡甜甜地笑著應了,心下生出幾分喜悅,想起文康平日到家里給祖母請安時,那乖巧的模樣,便更添了幾分疼愛:“我叫人去收拾房子吧?還是讓他繼續跟兄長們一起住在后院?”
盧老夫人道:“先收拾房子吧,等過繼儀式結束,就接過來。九房的屋子已經建好了,只是還要等些日子才能搬回去,趁著眼下他兩個哥哥還在后院住著,讓他們多親近些。只是…儀式過后,便不能再這樣了,雖然我們無意讓他們兄弟生份,卻怕有心人說閑話,從中挑撥。”
文怡忙正色應了,便起身出去帶人收拾房屋。盧老夫人斜斜靠在引枕上,想起十五太太徐氏臨終托孤時的情形,心下暗嘆:難為她了,只怕她早就料到自己撐不過去了吧?這個法子在她心里壓著,應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身子不好,又懷著孩子,還要間殫精竭力為兒女們謀劃,身子又怎會好呢?
九房嫡脈本有三個兒子,因家逢大難,除去族田外,大多數財產都在匪劫中被付之一炬了,剩下的財物還不足原本的五分之一,而家中私下置的幾樣產業,因契書損毀,衙門那邊又遲遲未能補辦手續,九房一家可說是大傷元氣。與此同時,又有旁系叔輩虎視眈眈,即便文順兄弟三人守住了家業,等日后兩個小兒子長大了分家時,也分不到多少產業了。
而六房,則是殷實之家,雖無族田祖產,卻有私田與莊子,當家的老夫人,在族中德高望重,受人敬仰,而且還是一位誥命夫人!但因其家中只有一個孫女,并無子嗣,香火難繼,等孫女兒出嫁了,老人跟前便無人奉養。
十五太太掙命生出一個女兒,將其托付給六房的老太太,又將小兒子過繼給六房為嗣。這么一來,不但女兒有人教養,也可為幾個兒子找到一個臂助。尋常讀書人家的子女,與誥命夫人親自教養的孫輩,在世人眼里可是兩回事!將來孩子們大了,說親就有了底氣,只要他們恭恭敬敬地為老人送了終,六房的產業便可歸文康所有!她的孩子,同時得到六房與九房兩份產業,這盤算真真再周到不過了!
她用遺愿的名義,請了前后兩任族長夫人來做見證,想必也是拿準了這兩個妯娌是面和心不和,斷不可能同時被人說服,壞了她的盤算。而且,有她們幫口,族里也不好反對。只要過繼之事做成了,那六房就能得回族產,對康哥兒只會有好處…
盧老夫人盯著被子上的纏枝蓮花紋樣,輕輕嘆了口氣。十五侄媳婦終究還是對她有一分戒心,不然,直接求了她,她還能不應么?又何必用這種法子?
不過她并不在意,因為徐氏已經死了,在幾個孩子心中,她還是那位真心關愛他們的伯祖母,只要他們能做到她所期望的,身外之物,又有什么要緊呢?再說,他們的胞妹還在她這里呢!即便是嗣子,也不是能肆意行事的。
到了最后,還不知道是誰算計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