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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有朋自遠方來(上)

  文怡走出清蓮庵,心情有些復雜。她回過身,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合什一禮:“庵主請留步。”

  清蓮庵庵主淡淡地回了一禮,道:“令堂的事,貧尼必會盡心辦好,請九小姐不必擔心。多謝九小姐送來的米面,九小姐好意,庵堂清苦,只有一杯清茶待客,卻是我等無禮了。”

  文怡道:“庵主原是文怡長輩,請不必如此…”瞥見如真低眉順目,一言不發地站在庵主身后,帶著幾分謙恭的模樣,她不由得頓了頓,忽然覺得不知該說什么,猶豫了一下,才壓低了聲音道:“若庵里的師父們還缺什么,又不方便催管事們送來,庵主便打發個人去跟文怡說一聲吧。我們家里雖不算富裕,幾位師父的米糧還是供得起的。庵主若覺得文怡說話唐突,只當沒聽見就是。”

  青蓮庵雖是顧氏家庵,庵里修行的都是與顧氏有關的女子,包括守寡的顧氏女,或是族中的寡婦以及先人的婢妾,平日族中向有供給,但這里的尼僧大都是無依無靠之人,不是親人不管,就是家人都死絕了,因此負責送日常供給之物的管事都不把她們放在心上,偶爾偷個懶,或是晚送幾天,或是送些次貨來,有時候庵中的尼僧還得用省下來的香油錢到外頭去買米面,也會在庵堂后的空地上種些瓜菜。

  庵主本身是守寡的顧氏女,論輩分是文怡的姑姑,但因她是庶出,生母又沒了,夫家更是不管不顧,因此在族中也說不上什么話,只能時不時到各家去串串門子,好向這些原本是她嬸娘、嫂嫂和侄媳婦的太太奶奶們多求幾個錢貼補庵中生計而已。但對顧氏各房的女眷而言,這些尼姑不過是閑時打發無聊的工具,哪怕知道庵主是顧氏女兒,心底也會生出輕視之心,要是心情不好,更會嫌棄她們身上帶了晦氣,便是偶爾大方舍些香油錢,也是舍給別人看,給自己臉上添光彩的,庵中眾尼平日過得如何,她們才不會放在心上。

  青蓮庵主猛一聽文怡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得有些動容,只是她心存顧忌,不好多說什么,只好垂首一禮:“謝過就小姐好意了。六老太太與九小姐都是虔誠之人,平日常來常往的,九小姐好意,貧尼怎會覺得唐突呢?”她心中暗嘆,若不是這位九侄女有些才干,六房祖孫二人的日子又能比自己強多少?難得她們二人心存良善,無論家計如何,都不忘給庵中送糧米,見面時也從不擺架子,這份誠心著實難得。

  文怡微微一笑,恭敬地回了一禮,又望向如真:“前兒師父過來給祖母說經,她老人家聽得高興,師父若得空閑,還請再到家里坐坐。”

  如真眉間隱隱閃過一絲喜意,雙手合什,比先前更恭敬了幾分:“無量壽佛。九小姐即開口了,貧尼就叨擾了。”

  文怡再合什一禮,請兩位師留步,便告辭而去,送她出庵的不是別人,正是前世的師姐靜安,眼下靜安臉上掛著殷勤小心的笑,點頭哈腰,一個勁兒請文怡慢走。文怡心中別扭,便問她些是不是只有師徒二人前來、師父身體如何、在這里住不住得慣之類的問題。靜安聽了她的問話,更殷勤了幾分,不但一一詳細回答,還恨不得一路將文怡送到宣和堂去,只是到了庵前十丈的地方,便碰上了守護庵堂外圍的婆子,被攔了下來。她本是外地來掛單的,總不好破壞清蓮庵的規矩,只能訕訕地再巴結幾句,便依依不舍地看著文怡帶著丫頭走遠了。

  文怡上了馬車,駛離清蓮庵,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脫離了似的,隱隱有一種輕松的感覺,她再回頭看一眼庵門前不停揮手的師姐,便緩緩靠向身后的靠枕,閉上雙眼:重生前的種種,是真的一去不返了,就在她死后重生過來的那一刻,一切都已改變。

  但是,就算一切都已改變,前路也還有很遠…

  回到宣和堂,文怡到祖母跟前請過安,把到青蓮庵辦的事都交代清楚了,便回了房間,紫櫻忙迎上來伺候她洗手凈臉,還道:“小姐,下回在遇到這種事,派個婆子把銀子送去就行了,何必親自前往?那里到底是庵堂,您是年輕姑娘家,本該避諱才是!”

  紫蘇在旁邊不停地點頭:“可不是么?庵主倒還罷了,那個叫靜安的尼姑,是如真的徒弟吧?一點兒規矩都沒有!瞧她那個巴結人的樣兒!真叫人看不慣!”

  文怡微微皺了眉頭:“好了!她們到底是正經出家人,不過是日子過的艱難些,只好放下身段罷了,你們休要笑話!”

  紫櫻怔了怔,默默將水盆端給了秀竹,揮手示意她下去。紫蘇還未覺,只是笑道:“小姐這話有趣,什么叫正經出家人?難道出家人還分什么正經不正經的?”

  文怡臉色一沉,一記厲眼掃了過去,看得紫蘇愣住。紫櫻便猛拍紫蘇后腦勺一下:“你要死了!什么混賬話,也敢在小姐面前說?!還不快到外頭掃地去!“

  紫蘇委屈地紅著眼圈出去了,其他丫頭也都配了小心,不敢再說笑。紫瑩從秋果收禮接過茶碗,輕輕放到文怡面前的桌上,小心道:“小姐,學里來人問,今日您去不去上課?”

  文怡神色緩了緩,淡淡地道:“自然是要去的,我也誤了十來天的課了。你叫冬揆把我的課整理出來,仔細包好,我下晌就去。”

  本來文怡前世已經上過閨學,加上家中事務繁多,早就打了不去上學的主意。只是盧老夫人覺得‘夢里’上過的課不如親身學的可靠,除了自己平日教導外,也叫孫女兒盡量去上學。因此文怡在顧莊的時候,十天里倒有八天是要去上課的。只上一個時辰,另外一個時辰的女紅課,便因為她女夫早已超出族中姐妹,達到了畢業的水平,學歷的女先生勉強同意她免修了,只是每個月都要她上交意見針線活交差。

  文怡陪祖母吃過午飯,略歇了一歇,變換了衣裳,帶著在外十來天里寫的字與做的針線活,坐著小車前往閨學所在的院子。

  閨學位于房宣樂堂東側,就在三房選錄堂后方,是一出兩進的小院。

  其他它原本也是宣祿堂一部分,在三房搬離顧莊后,宣祿堂由幾家分支瓜分,這座小院便因為結構小巧,環境幽美,又曾是三房女兒的閨房,被長房做主劃給了閨學。

  閨學如今有兩位女先生,一位姓杜,名漪貞,是長房二老爺一位朋友的族妹,喪夫多年,早在十幾年前就曾說要過來做女先生的,只是當時二老爺又是續弦又是趕考,一時混忘了,她又不好主動提出,便一直耽擱到前年,二老爺嫡子滿了周歲,方才由二太太下了帖子,備齊了束修,大張旗鼓地請了來。她是平陽大族之女,向有賢名,在女紅上十分出眾,眼下正擔任閨學山長。

  另一位女先生,也是來歷不凡。姓羅,,名蝶君,本事官宦之家的千金,原是長房太太蔣氏從前閨中認得的朋友。她雖長相平凡,年輕時也是出了名的才女,滿腹詩書,琴棋書畫更是無所不通,只是沒什么運氣,被父親嫁給了一個不識風雅的武官,過得很不快活,后來她丈夫死在邊疆,她本想回娘家依靠兄嫂過活,又耐不住嫂嫂的冷言冷語。蔣氏見狀,便修書一封,把她請到了平陽,做了顧氏閨學的女先生。

  文怡前世對這兩位女先生的印象都不大好,只記得杜先生只會夸長房的姐妹出色,對其他幾房的姐妹則平平,而羅先生稍好些,不管是哪一房,做得不好都要挨訓!文怡那時家境困難,做的針線不如其他姐妹花團錦簇,琴棋書畫也因為疏于練習,趕不上其他姐妹的進度,沒少被她教訓。

  今日上課的是羅先生,文怡不卑不亢地將字送上去,又拿出針線活,放在一邊,便微微低著頭,唇邊含著兩分文雅的笑意,恭敬地等候先生說話。

  羅先生只掃了針線活一眼,便拿起那疊字一張一張地細看,一共看了一盞茶的夫,底下端坐的女孩子們都忍不住開始做小動作了,方才不咸不淡地說:“倒還罷了,只是趕了些,寫字應該靜下心來寫,才能陶冶性情,你這樣慌慌張張地,失了雍容,也就失了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該有的氣度了。”

  文怡心里雖不以為然,但還是恭敬應了,羅先生又提筆挑出幾十個寫得“不夠雍容端正”的字,扔回給文怡:“拿回去重寫!明兒呈上來我瞧。”

  文怡乖乖應了退下,坐回自己平日常坐的位置,這時,屋里年紀大些的女孩子還能穩穩坐著,小些的女孩子已經開始交頭接耳了。羅先生種種咳了一聲,女孩子們卻只當沒聽見,氣得她直搖頭嘆道:“不像話!真不像話!”最后還是文嫻開頭,才讓屋里安靜下來。

  今天的課程因時而生,因清明將近,羅先生便教了幾首與清明有關的詩詞,又說了兩三個典故,下課時間就到了。羅先生起身,緩緩地,優雅的走了出去,屋里立刻鬧騰起來,幾個小女孩嘰嘰喳喳的商量要到其中一人加去開茶會,又說家里做了什么新點心。幾個大的皺眉看了她們幾眼,優雅的走了出去,已經丫頭婆子圍上來,護送他們回家了。

  文怡向來是等人都走了才離開的,便落在后頭回想今天的課要怎么安排,忽然見文嫻走了過來,欲言又止,卻遲遲說不出話。

  文怡笑了笑:“五姐姐有事與妹妹說?”

  文嫻遲疑地道:“聽說…你昨兒個…發話說要處置一個管事…”

  文怡有些意外,她還以為五姐會跟她說六堂姐文慧回來的事,沒料到她想說的是周福貴,便皺皺眉:”確有此事,因他去年負責給祖母的院子上新漆,沒想到他偷工減料,去年秋天上的漆如今就剝落了,這樣的人,總得給他哥教訓才是。“忽然想起周福貴原是長房的人,莫非…

  她問:”五姐姐是從哪里聽來的?“

  文嫻微微紅了臉,跟在身后的丫頭侍琴看得著急,便替她開口道:”九小姐,那周福貴家的原是我們小姐奶娘的外甥女兒!因她男人壞了事,她求到小姐跟前,叫小姐毫不為難!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請九小姐看在我們小姐的面上,從輕發落了吧!“

  文嫻回頭輕斥:‘住口!我還沒說話,你多什么嘴?!”再看向文怡,臉更紅了:’其實我也知道這事是他不對…“

  文怡笑了笑,道:既是五姐姐開了口,妹妹怎能不應呢?只是有一樣,他若是在別的事上出了差錯還好,偏那是祖母的院子!若妹妹輕易饒了他,豈不是顯得對祖母不夠尊重?”

  文嫻失望地低了頭,勉強笑道:“這原是正理,他犯了錯,本就該罰的,九妹妹罰得好。”侍琴急了:“小姐!”

  文怡憋了她一眼,又微笑道:“這樣吧,姐姐回去跟他們說,板子就暫且寄下,只是祖母vde院子,還得重新上漆才是。叫周福貴自掏腰包!務必要用好漆,仔仔細細地刷好了,若是三五年后,又出了問題,就加倍罰他板子!”

  聽琴聞言,還有些不大滿意,文嫻卻大喜,我上文怡的手:“好妹妹,多謝你了!我這就跟他們說去!”

  文怡笑瞇瞇地道:“這本是小事,姐姐何必親自來說?只需打發個人來說一聲就是。論理,底下人辦差輕忽,誤了主人的事,本就該罰的,憑著親戚家的幾分臉面,要勞動小姐親自為他說情,實在是不像的,憑著親戚家的幾分臉面,要勞動小姐親自為他說情,實在是不像話。我知道姐姐性子好,但也別太縱著他們才好。”

  侍琴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文嫻卻感激地道:“好妹妹,我知道你是為了我著想,只是…別人求到我面前,我總不好回絕…”

  文怡心下暗嘆,這位堂姐性子太軟了,怪到連文慧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但自己不好說什么,只能低頭收拾著筆墨紙硯。

  文嫻又道:“好妹妹,你去了這么多天,回來后卻也不給我傳個信。你不知道吧?六妹妹和七弟都來了!是昨兒晚上到的。劉妹妹在祖母跟前鄭重賠了大禮,還說要向你賠不是呢。好妹妹,你這兩天可得空?到我那里坐坐如何?我做個中人,給你們說和,還有一位新的姐妹要給你引見呢!”

  文怡笑笑,只問:“是哪家的新姐妹?”

  文嫻笑道“是我們太太的娘家侄女兒,原在康城住著,父母都沒了,便投奔了來。我見了她,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這樣和氣的姑娘,你見了一定喜歡!”

  文怡手上一頓,腦中迅速閃過一個熟悉的面孔,心下不由得一喜:怎會忘了她?原來她是這時候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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