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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回 生離死別

第一二六回生離死別  白云飄渺。

  蘇櫻倒在樹下,癡癡地望著這飄渺的白云,眼淚早已流盡了。因為她的生命和靈魂,她的情人和夫婿,此刻正在這飄渺的白云間,在和別人作生死的決斗。她卻連這次決斗的結果都不知道。小魚兒現在究竟是勝?是負?是生?還是死?…

  蘇櫻揉了揉眼睛,告訴自己:“我為什么還要關心他?他和我還有什么關系?”

  她想站起來,振作自己,怎奈她不但心已碎了,整個人都似全都碎了,哪里還能站得起來。忽然間,樹后有一陣悲慘的哭聲傳了過來,仿佛有個人已撲倒在這棵樹的另一邊。這棵樹三人合抱,所以她并沒有發現樹后的蘇櫻。

  蘇櫻卻已聽出她就是鐵心蘭。心中忖道:“鐵心蘭為何到這里來?為何如此傷心?難道那一場決戰已結束,難道小魚兒和花無缺之間已有個人死了?可是,死的是誰呢?”蘇櫻掙扎著爬起,繞了過去。

  鐵心蘭猝然一驚,失聲道:“你也在這里?”

  蘇櫻緊緊拉著她的手臂,道:“他…他已死了?”

  鐵心蘭黯然點了點頭,又痛哭起來。蘇櫻只覺頭腦一陣暈眩,整個人都似已崩潰。她的人還未倒在地上,也失聲痛哭了起來。

  兩人對面坐在樹下,對面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鐵心蘭忽然問道:“小魚兒沒有死,你哭什么?”

  蘇櫻怔了怔,抽泣著道:“小魚兒沒有死?死的難道是花無缺?”

  鐵心蘭道:“嗯。”蘇櫻又驚又喜,但忽然大聲道:“我不信,小魚兒是絕不會殺花無缺的。”

  鐵心蘭道:“不是他殺死了花無缺,而是花無缺殺死了自己。”

  蘇櫻道:“他殺死了自己?為什么?”

  鐵心蘭嘴唇都已咬得出血,顫聲道:“因為…因為我求他莫要殺小魚兒,他答應了我,自己只有死…”

  蘇櫻吃驚的張大了眼睛,望著她,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人似的。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明知花無缺只有一死,還要求他莫要殺死小魚兒?”鐵心蘭全身似已痙孿,痛苦地咬緊了牙。

  蘇櫻道:“花無缺明知如此,還是答應了你?”

  鐵心蘭痛苦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溫柔之色,道:“他本就是世上最偉大的人。”

  蘇櫻道:“但你為了小魚兒,而不惜要這最偉大的人死?想不到你對小魚兒的情感竟如此深厚…”

  鐵心蘭忽然大聲道:“但我真心愛著的并不是小魚兒。”

  蘇櫻道:“不是小魚兒,難道是花無缺?”

  鐵心蘭流淚道:“不錯,我…我愛的是他,全心全意地愛他,你永遠不知道我現在愛他有多深,沒有人知道我愛他有多深。”

  蘇櫻道:“但你卻要他死!”

  鐵心蘭掩面痛哭道:“不錯,因為我已決心要陪著他一起死。”

  蘇櫻望著鐵心蘭,像是也怔住了。過了半晌,才長長嘆了口氣:“你這是為了什么呢?”

  鐵心蘭痛哭著道:“因為我愛上了花無缺,花無缺也愛上了我,我覺得我們都對不起小魚兒,所以我們只有死…只有以死才能報答他。”

  蘇櫻長嘆道:“我還是不懂,雖然我也是女人,卻還是不懂你的心意,難怪男人都說女人的心比海底的針更難捉摸了…”突見鐵心蘭身子一陣抽搐,全身似將縮成一團。

  蘇櫻失聲道:“你怎么樣了?”

  鐵心蘭緊閉眼睛,滿面俱是痛苦之色,但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微笑,這微笑看來竟充滿了愉快和幸福之意。她一字字道:“現在他已死了,我也要死了,我們立刻就要相聚,世上所有丑惡殘酷,痛苦的事,再也不能傷害到我們。”

  蘇櫻拉著她的手,道:“胡說,你不會死的。”

  鐵心蘭凄然笑道:“我已服下世上最毒的毒藥,已是非死不可的了…”

  現在,小魚兒和花無缺已斗到七百招。兩人的武功都宛如長江大河之水,滾滾而來,永無盡時,奇招妙著,更是層出不窮,簡直令人目不暇接,不可思議。

  但這一戰卻已顯然到了尾聲。這并不是說兩人內力已竭,而是兩人都已不愿再打下去了。他們正如一對孔雀,已開過美麗的屏花。現在,他們已是死而無憾。

  蕭女史不住搖著頭嘆息道:“可惜呀,可惜!這兩個孩子都是百年難遇的武林奇才,無論誰死了都可惜得很。”

  禰十八也不禁嘆息著點了點頭,道:“這就叫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別人的心情又何嘗不和他們一樣,就連燕南天都不禁對花無缺起了憐惜之意,他固然希望小魚兒能戰勝,卻也不愿眼見花無缺這樣的少年慘遭橫死。卻不知這兩人根本就沒有誰能活下去。

  只有憐星宮主知道這秘密,她蒼白而美麗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了激動之色,在心里喃喃自語:“我怎能讓這兩人死?花無缺是我從小帶大的孩子,小魚兒不但救過我的命,而且也保全了我的顏面,我怎么能眼看這兩人死在我面前。”

  她忽然沖了出去。在這一剎那間,她已將二十年前的仇恨全都忘得干干凈凈,只覺心里熱血澎湃,不能自已。

  她忍不住大聲道:“住手,我有話說。”只可惜她的聲音已嘶啞,而大家又全都被眼前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所吸引,并沒有留意到她在說什么。

  而邀月宮主卻留意到她了。她一句話方出口,邀月宮主已掠到她身邊,出手如電,拉住了她的手臂,扣住了她的穴道,厲聲道:“你有什么話說?”

  憐星宮主流下淚來,道:“大姐,二十年前的事,已過去很久了,江楓他們雖然對不住你,可是…可是他們如今連尸骨都已化為飛灰,大姐,你…何必再恨他們呢?”

  “你難道想饒了他們?”邀月宮主的臉色又白得透明了,道:“你難道想要在此時說出他們的秘密?”

  憐星宮主道:“我只是想…”

  她忽然發現邀月宮主的臉色,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邀月宮主一字字道:“從你七歲的時候,就喜歡跟我搗蛋,無論我喜歡什么,你都要和我爭一爭,無論我想做什么,你都要想法子破壞。”她的臉色越來越透明,看來就宛如被寒霧籠罩著的白冰。

  憐星宮主臉色也變了,顫聲道:“你…你莫忘了,我畢竟是你的妹妹。”她身形急轉,想借勢先甩開邀月宮主的手,但這時已有一陣可怕的寒意自邀月宮主的掌心傳了出來,直透人她心底。

  憐星宮主駭然道:“你瘋了,你想干什么?”

  邀月宮主一字字緩緩道:“我并沒有瘋,只不過,我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今天,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來破壞它,你也不能…”她每說一字,憐星宮主身上的寒意就加重了一分,等她說完了這句話,憐星宮主全身都已幾乎僵硬。她只覺自己就好像赤身被浸入一湖寒水里,而四周的水正在漸漸結成冰,她想掙扎,卻已完全沒有力氣。邀月宮主根本沒有看她,只是凝注著小魚兒和花無缺,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緩緩道:“你看,這一戰已快結束了,江楓和月奴若知道他們的孿生子正在自相殘殺,一定會后悔昔日為何要做出那種事的。”

  憐星宮主嘴唇顫抖著,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呼道:“你們莫要再打了,聽見了嗎?因為你們本是親生的兄弟。”

  邀月宮主冷笑著,并沒有阻止她,因為她雖然用盡了力氣在呼喊。

  但別人卻只能聽到她牙齒打戰的聲音,根本聽不出她在說什么。憐星宮主目中不覺流出了眼淚來,數十年以來,這也許是她第一次流淚,但她流出來的眼淚,也瞬即就凝結成冰。

  她知道小魚兒和花無缺的命運現在才是真的沒有誰能改變了,因為現在世上知道這秘密的人已只剩下邀月宮主。而邀月宮主卻是永遠不會說出這秘密的,除非等到小魚兒或花無缺倒下去,那時所有的事便已到了結局。這一段錯綜復雜,糾纏入骨的恩怨,也惟有到那時才會終止。

  這結局實在太悲慘,憐星宮主已不愿再看下去。事實上,她也已無法看下去。

  鐵心蘭倒在蘇櫻懷中,喘息著,掙扎著道:“我…我們總算是姊妹,現在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蘇櫻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柔聲道:“無論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說吧!”

  鐵心蘭道:“我死了之后,希望你能將我和花無缺埋葬到一起,也希望你告訴小魚兒,我雖然不能嫁給他,但我始終是他的姐姐,他的朋友。”

  蘇櫻揉了揉眼睛,道:“我…我答應你。”

  鐵心蘭凝注著她,緩緩又道:“我也希望你好好照顧小魚兒,他雖然是匹野馬,但有你在他身旁,他也許會變得好一些的。”

  蘇櫻幽幽嘆息了一聲,道:“他會么?”

  鐵心蘭道:“嗯,因為我很了解他,我知道他真心喜歡的,只有你一個人,至于我…他從沒有喜歡過我,只不過因為他很好強很好勝…”

  蘇櫻顫聲道:“我知道,我全知道,求你莫要再說,無論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應你。”

  鐵心蘭嫣然一笑,緩緩闔起眼瞼。她笑得是那么平靜,因為她已不再有煩惱,不再有心事。蘇櫻望著她,卻已不禁淚落如雨…

  花無缺的手已漸漸慢了下來。他知道時候已到了,已沒有再拖下去的必要。

  無論任何事,遲早都有結束的時候,到了這時候,他的心情反而特別平靜。嫉妒、愛憎、好勝、炫耀…這些世俗的情感,忽然之間都已升華,這種情感的升華正是人類至高無上的情操。

  他只希望小魚兒能好好的活著,鐵心蘭能好好的活著,所有他的朋友和仇敵都好好活著,而且活得愉快。他當心著小魚兒的出手,等待著機會。

  等待著機會死。

  他準備讓小魚兒“勝”得光光彩彩,既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出他是自己送死的,更不希望被小魚兒自己知道。所以他既不能故意露出破綻,更不能自己撞到小魚兒掌下去,他要等待小魚兒施展出一著很奇妙的招式時,再故意“閃避不開”。

  只見小魚兒身形施轉,左掌斜斜劈下,右掌卻隱在身后。花無缺知道他這左掌本是虛招,隨在身后的那只右掌才是真正的殺手,對方招架他左掌時,他身子已轉過,右掌就會忽然自腋下穿出。這一招虛虛實實,連消帶打,而且出手的部位奇秘詭異,本可算得上是江湖罕見的絕招殺手。

  但小魚兒卻似已打暈了頭,竟忘了這一招他方才已使出過一次,花無缺方才避開他這一招時雖曾遇險,可是現在卻已對這一招了如指掌。

  這正是花無缺的“機會”到了。他手掌自下面反切上去,直切小魚兒腋下,只因他知道等他這一掌切到時,小魚兒身子已轉過,他這一掌就落空,那時他“招式已用老”,等小魚兒右掌穿出時,他便要立斃在小魚兒掌下。所以他這一招看來雖也是連消帶打的妙著,其實卻是送死的招式。

  誰知小魚兒這一次身形轉得竟比上次慢了好幾倍,等花無缺一掌切到他腋下時,他身子竟還沒有轉過去,腋下軟骨,本是人身要害之一。

  花無缺本已成竹在胸,故意將這一掌招式用得很老,所以等他發現不妙時,再想收招變式已來不及了。

  只聽“砰”的一聲,小魚兒已被他打得飛了出去。

  四下驚呼聲中,燕南天一掠七丈,如大鵬般飛掠了過來。軒轅三光等人也驚呼著趕到小魚兒面前。只見小魚兒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已是奄奄一息,再一探他的脈搏,亦是若斷若續,眼見生機便已將斷絕。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是萬萬活不成的了。

  燕南天已不覺急出了滿面痛淚,跺腳道:“你…你明明可以避開那一招的,你…你…你…”

  小魚兒凄然一笑,掙扎著道:“我本想用這一招故意誘他上當的,誰知…誰知他…”

  他急劇地咳嗽著,嘴角已沁出了血絲,喘息著又道:“這只因我…我太聰明了,反而弄巧成拙…弄巧成拙…”

  他將“弄巧成拙”這句話一連說了兩次,聲音越來越微弱,眼瞼漸漸闔起,喘息漸漸平靜…

  他似乎還想張開眼來,對他所留戀的這世界再瞧最后一眼,但無論他多么努力都已沒有用了。他的眼睛再也張不開來。

  花無缺木立在那里,心神已完全混亂,眼前卻變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思想,什么都已看不到。

  小魚兒竟死了!小魚兒竟被他殺死了!

  他只希望這件事不是真的,而是一場夢,噩夢!他的眼淚都似已枯竭。

  燕南天忽然怒喝一聲,反身一掌向花無缺劈下,花無缺卻站著動也沒有動。

  邀月宮主正在檢查小魚兒的脈搏,此刻忽然一掠數丈,將花無缺拉出了燕南天的掌風中。

  邀月宮主悠然道:“方才我拉開了無缺,其實卻是救了你,只因世上誰都可以殺他,只有你是萬萬殺不得他的。”

  燕南天道:“為什么?”

  邀月宮主目中閃動著一絲殘酷的笑意,道:“你可知道他是誰么?”

  燕南天忍不住問道:“他是誰?”

  邀月宮主忽然瘋狂般大笑起來,指著花無缺道:“告訴你,他也是江楓的兒子,他本是小魚兒的孿生兄弟。”

  這句話說出,四下立刻騷動起來。燕南天卻怔住了,怔了半晌,才怒喝道:“放屁!”

  邀月宮主大笑著道:“我等了二十年,就是在等今天,等他們兄弟自相殘殺而死,我等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才能將這秘密說出來,我實在高興極了,痛快極了!”

  燕南天狂吼道:“無論你怎么說,我連一個字都不相信。”

  邀月宮主咯咯笑道:“我知道你會相信的,一定會相信的,你仔細一想,就會發覺他們倆人有多么相似,你再看看他們的眼睛,他們的鼻子…”燕南天雙拳緊握,已不覺汗出如漿。

  邀月宮主笑著道:“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要逼他們倆人動手?你可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花無缺親手殺死小魚兒?…你們本來一定想不通這道理,是嗎?現在你們雖已明白,卻已太遲了,太遲了…”

  這秘密實在太驚人,宛如晴空中忽然劈下的霹靂,震得所有的人全都呆住了,心里雖然激動,卻反而連絲毫聲音都發不出來。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邀月宮主瘋狂的笑聲。

  大家想到花無缺和小魚兒以前的種種情況,縱然想不信邀月宮主的話,也是萬萬無法不信了。大家心里也不知是驚訝,是憤怒,還是同情…也許這許多情感都有一些,但畢竟還是憐憫和同情多些。

  只見花無缺臉色發白,望著地上小魚兒的尸體,身子漸漸開始發抖,越抖越厲害,到后來抖得連站都站不住了,全身縮成一團。

  燕南天望著這一生一死兄弟兩人,巖石般的身形竟似也要開始崩潰,在這一剎那間,他才真正變成了個老人。他心里充滿了悲哀和痛悔。

  “我為什么也要逼著他們倆人動手?為什么不阻止他們?”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仇恨。他現在也已知道仇恨并不能為任何人帶來光榮,仇恨帶來的只有痛苦,只有毀滅。但現在他才知道已太遲了。他甚至已悲痛得連憤怒的力量都失去,非但沒有向邀月宮主挑戰,甚至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

  邀月宮主卻在看著他們。她目光中的笑意看來是那么殘酷,那么惡毒,瞪著花無缺冷冷道:“你自己殺死了你自己的兄弟,你還有什么話說?”花無缺以手掩面,全身都縮到地上。

  邀月宮主獰笑著道:“你莫忘了,你身上還有一柄‘碧血照丹心’,你現在總該相信這是柄魔劍了吧。無論誰得到它,都只有死!”花無缺霍然抬起頭,“碧血照丹心”已在他手上。

  碧綠色的短劍,在夕陽下散發著妖異的光芒。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卻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無論誰落到這種地步,也都只有死,非死不可。

  邀月宮主一字字道:“現在你的時候已到了,你還等什么?”花無缺反手一劍,向自己胸膛刺下。

  忽然間,一只手伸過來,奪去了花無缺掌中的劍。要自花無缺手上奪劍,本不是件容易事,但現在,花無缺已幾乎完全崩潰,他抬起頭,瞪了這人很久,才顫聲道:“你是誰?為什么不讓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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